光天化日之下,成都太守府门前,三口大酒坛被整齐摆开,像三尊沉默的判官。
左边一口黑坛,漆黑如墨,坛身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送左使”。
右边一口白坛,洁白如雪,坛身上贴着一张黑纸,上面写着三个杀气腾腾的字:“埋左使”。
而正中间,则是一口刺目的红坛,鲜红似血,坛身贴着的纸条上写的却是:“祭沈墨”。
此举一出,满城哗然。
“醉仙先生这是彻底疯了!他要跟影卫不死不休!”
人群的议论声浪几乎要掀翻街瓦,可风暴中心的苏晋却恍若未闻。
他背着手立于廊下,神色淡然地看着自己的心腹阮昭,用一块干净的白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每一口酒坛。
黑坛擦了三遍,白坛擦了三遍,最后轮到那口血红的祭坛。
苏晋的目光落在阮昭的手上,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阮昭耳中:“慢一点,再仔细一点。”
阮昭会意,擦拭的动作愈发轻缓。
当他的手掌拂过红坛底部时,苏晋的身影恰好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只一瞬,苏晋指尖如刀,在那光滑的坛底刻下了一行微不可见的小字。
“右手开门,左手杀人。”
这是他给沈墨的回应。
昨夜,正是沈墨在井底,以这八个字点破了影卫的身份。
如今,他将这八个字原样奉还,刻在祭奠沈墨的酒坛上,这其中的凶险与试探,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阮昭擦拭完毕,退回苏晋身后。
趁着所有人都在议论坛身标签的含义时,他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捻,一撮比尘埃还细的酒曲粉末,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红坛的坛口封泥边缘。
此物无色无味,一旦遇到活人的体温,便会立刻显现出鲜红的斑点,如同血痣。
布置妥当,苏晋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荆钗布裙、面带怯色的年轻婢女正端着酒盘,正是他安排林婉儿假扮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午时的日头毒辣得像要将人烤化。
就在众人快要失去耐心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一身不起眼的灰衣,面容普通,行动间却透着一股猎豹般的迅捷。
他没有看苏晋,径直走向那口红坛,伸手便要去揭那张写着“祭沈墨”的纸条。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纸条边缘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触碰过的地方,一抹刺眼的红色迅速浮现,如同皮肤上烙下了一点朱砂。
灰衣男子脸色微变,立刻缩回了手。
人群中,林婉儿的声音几乎与蚊蚋无异,却精准地传到了苏晋耳中:“先生,此人是左使亲信‘影七’,专司毒杀,他的指甲缝里常年藏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苏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甚至没有看影七一眼,只是对着空气淡淡说道:“让他带走那坛酒。”
他顿了顿,”
影七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暴露,不再犹豫,一把抱起那口沉重的红坛,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街角。
赵子昂早已得了命令,如一道鬼影般悄然跟上。
一炷香后,消息传回醉仙坊。
影七抱着酒坛,一路疾行至城东的破败山神庙,但左使本人并未现身。
庙内,只有一个替死的囚徒。
影七撬开封泥,逼着那囚徒将坛中酒一饮而尽,确认无毒后,才将空坛带走。
“他不敢来。”苏晋听完赵子昂的回报,发出一声冷笑,“他怕我认出他那条跛腿。”
左使此人,心性多疑,狡诈如狐。
他既想拿到苏晋的“祭酒”一探虚实,又怕苏晋在酒中设下别的圈套,更怕自己亲身前来,会暴露那唯一的体貌破绽。
“既然他这么喜欢躲在暗处,那我就逼他走出来。”苏晋眼中寒光一闪,对一旁的柳无咎下令,“无咎,去后院,铺一层沙。”
柳无咎有些不解:“先生,铺沙何用?”
“去城西的白龙河,筛最细的河沙,要像雪一样白,像面一样细。”苏晋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夜,我要捉一只跛脚的狐狸。”
当夜,子时。
醉仙坊后院,一层新铺的白沙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宛如一片微缩的雪原。
万籁俱寂中,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轻巧地落在院中。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瞬间,一个极其细微的破绽暴露了。
他的左脚落地时,明显向内拖拽了半寸,在平整如镜的沙面上,留下了一道清晰而独特的弧形划痕。
就是这个!
藏身于暗处的柳无咎双目一凝,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正欲如猎豹般扑出。
一只手却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苏晋。
苏晋对他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让他进。”
柳无咎满心困惑,但还是依言按捺不动。
那黑影显然对自己留下的痕迹毫无察觉,他身形极快,避开所有明哨暗哨,径直冲向了苏晋的书房。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
黑影冲到书案前,一把撕掉了脸上的黑巾,露出的竟是沈墨那张苍白而疯狂的脸!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桌上那口被影七送回来的红坛,发出一阵嘶哑的狂笑:“苏晋!我没骗你!他真的派人来试毒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撕开坛口的封泥,抱起酒坛,对着坛口便猛灌下去。
咕嘟,咕嘟。
清冽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滚下,辛辣,醇厚,带着醉仙坊独有的竹叶清香。
是真酒。
没有毒。
沈墨将酒坛重重地砸在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溢出。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何必冒死演这一出?”苏晋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因为我只剩这条路了。”沈墨扶着桌子,喘息着说,“要么,让你信我。要么,让你亲手杀了我。”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被烧得焦黑的纸片,推到苏晋面前。
“这是……左使写给盘踞洛阳的王敦的密令,我拼死才截下来的。”
苏晋的目光落在纸片上,瞳孔骤然收缩。
纸片残缺不全,但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成都若稳,洛阳可动。”
而在这行字的下方,是一个烧了一半的火漆印章。
那独特的蝎尾标记,正是影卫内部最高等级的传令信印,绝不可能伪造!
沈墨的身体晃了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他看着苏晋,
“坛底的字……是你写的吧?”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右手开门,左手杀人’……你以为,这是影卫的规矩?”
他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与悲哀。
“可你知道吗?影卫高层杀人,从来……不用左手。”
话音刚落,他双眼一闭,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去。
苏晋一步上前扶住他,顺势搭上他的手腕,脸色却在下一秒彻底变了。
他的指尖触及沈墨的脉搏,一股熟悉的、阴冷的气息顺着皮肤传来。
是断魂草!
这气味,与前日那杯毒酒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苏晋猛然抬头,视线如利剑般射向那口被沈墨喝了一半的红坛。
不对……
如果酒里没毒,那沈墨身上的毒是哪里来的?
如果左使的目标是自己,为何要在一个已经暴露的双面细作身上下毒?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想起了自己亲手在坛底刻下的那行字,想起了自己为了让字迹更清晰而蘸上的墨汁……
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真相浮现在脑海。
真正的毒,不在酒里。
在坛底刻字的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