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的脸色,一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死死盯着昏睡中面色潮红的沈墨,眼中没有半分平日的温和,只剩下冻结成冰的杀意。
“阮昭,清水!”
一声低喝,不容置疑。
阮昭不敢怠慢,立刻端来一盆新汲的井水。
苏晋看也不看,从头上拔下一支素银簪子,亲自上前,毫不温柔地撬开沈墨的牙关。
他一手固定住沈墨的下颌,一手用沾湿的软布,狠命擦拭着他的唇齿与口腔内壁。
沈墨在昏迷中发出一阵难受的呜咽,但苏晋的手稳如磐石。
他擦拭得极为仔细,仿佛在清理一件被玷污的绝世珍宝。
清洗完毕,他举起那支银簪,目光如刀,用簪尖在沈墨湿润的舌苔上轻轻一刮。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原本光洁如月的银簪尖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色!
那颜色,像是古墓里沉淀了千年的怨气,阴森而不祥。
“公子,这……这是断魂草的剧毒!”赵子昂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苏晋却缓缓摇头,将那支变色的银簪丢进水盆,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响。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不,这不是断魂草。”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着沈墨依旧潮红的脸颊,一字一顿地说道:“断魂草发作,七窍流血,面如金纸。而他,面色泛红,呼吸急促,神思混乱。这不是索命的毒,是诛心的毒。”
他霍然转身,目光锁定在墙角那个已经被挪开的红色陶坛上,语气森然。
“这是‘忘忧散’!”
此言一出,连一向镇定的柳无咎都变了脸色。
忘忧散,江湖上闻之色变的禁药。
服用者,会在短时间内忘却所有烦恼,陷入一种极乐的幻觉。
但这种“忘忧”,是有代价的。
苏晋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代价就是,在短暂的失忆和极乐之后,不出三日,毒性会彻底侵入脑髓。届时,中枢神经被毁,人会彻底疯癫,狂性大发,六亲不认,至死方休!”
他几步走到那红坛边,蹲下身,指着坛底一圈几乎无法察实的刻痕,那里面,还残留着一丝墨迹。
“你们以为毒在酒里?错了。酒只是引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的凛冽,“真正的杀机,在这墨里。这墨迹中掺了蜀南特有的一种‘鬼笔菇’的孢子。这种孢子无色无味,寻常手段根本验不出来。但它有一个特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落在自己那双干净修长的手上。
“遇汗即活。”
“汗水中的盐分和温度,会激活孢子,释放出忘忧散的毒素。毒素会顺着毛孔,无声无息地渗入体内。”苏晋缓缓站起身,眼中风暴凝聚,“沈墨昨天搬动坛子时,手上出了汗。而我……”
他心头猛地一凛,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昨天,为了查验坛中之物,他也亲手摸过这个坛子!
那一瞬间,苏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昨天指尖触碰到坛底刻痕时,那粗糙冰冷的触感。
“关门!”
他厉声喝道,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阮昭立刻将房门死死闩上。
“打水来!三遍!用皂角,用滚水!”
苏晋冲到水盆边,疯狂地清洗自己的双手。
一遍,两遍,三遍。
他洗得极其用力,手背的皮肤都泛起了一片刺目的红色,仿佛要将那层皮都搓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稍定了定神,但脸色依旧苍白。
他转向早已面无人色的赵子昂:“子昂,去查!彻查昨夜所有接触过这个红坛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赵子昂领命而去,屋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婉儿忽然开口,声音清脆而急促:“公子,我想起一件事。影卫高层之间的联络,从不用信鸽,因为容易被截获。他们用的是一种特制的‘香囊熏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林婉儿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精致香囊,那香气幽远而独特。
“这种纸,在制作时便用特殊的药香反复熏蒸。纸背的密信,是用另一种药水写就,寻常看去空无一物。只有佩戴着同样香囊的人,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张纸,让体温与药香结合,才能让字迹显形。”
她咬了咬唇,眼神坚定:“我爹曾是影卫统领,这香囊的配方,我知道。我能仿制出那种纸。”
苏晋眼中精光一闪,压抑的阴霾瞬间被一抹锐利的光芒划破。
“好!”他当机立断,“马上仿制三张‘假显形纸’!内容就写——”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左使亲启:苏晋已中忘忧散,三日后必疯。”
半个时辰后,三张散发着幽香的“假显形纸”便送到了苏晋面前。
他下令将这三张纸,分别塞进城中三家最大客栈的天字号房的枕头底下。
这是一个大胆至极的阳谋。
他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左使,一定会派人监视这几处最有可能的落脚点。
而这个消息,就是投下的一块巨石,必然会在暗流涌动的成都城里,激起滔天巨浪。
果然,不出半日,城西的悦来客栈便传出了异响。
一名入住天字号房的“病患”,原本只是看起来有些精神萎靡,却在午后突然暴起,拔剑斩杀了店小二和掌柜,状若疯虎般冲出客栈,一路向城南逃窜!
消息传回,苏晋端坐椅中,纹丝不动,只是轻轻敲击着桌面:“子昂,追。”
赵子昂早已按捺不住,闻言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他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在城南的一座破庙里,他找到了那名“病患”。
一番激斗,对方武功极高,竟是左使身边最得力的贴身护卫之一!
那护卫见暴露,竟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
线索,在这里断了。但对苏晋来说,已经足够了。
护卫出现在城南,意味着左使的藏身之处,就在那附近。
苏晋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那笑容却看得人心底发寒。
“阮昭,去醉仙坊门口,摆个小案。”
“摆案?”阮昭一愣。
“对。”苏晋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案上贴一张告示,就写:东家心善,今日特供‘醒神汤’,专治头痛心慌,心神不宁。过往行人,皆可免费取用一碗。”
阮昭立刻明白了公子的用意。
这“醒神汤”,必然是那忘忧散解毒剂的改良版。
它或许不能根除剧毒,但一定能暂时压制毒性,缓解症状。
这根本不是施舍,这是在钓鱼!钓那条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大鱼!
当夜,月黑风高。
醉仙坊门前的小案旁,只留柳无咎一人闭目养神。
汤锅里,温热的“醒神汤”正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三更时分,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翻墙而入,直扑那锅汤。
黑影刚一伸手,便觉手腕一紧,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
柳无咎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五指如铁钳,死死扣住了对方的脉门。
那人被擒,竟不反抗,反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火光下,众人看清了他的脸。竟是太守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吏!
“别杀我!别杀我!”小吏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地喊道,“是左使大人!是左使大人逼我的!他也中了毒,他说只要我每天替他送一碗汤回去,他就给我解药,保我不疯!”
原来如此。
左使生性多疑,连自己的亲信护卫都不完全信任,竟找了个最不起眼的小吏来替他取药。
苏晋听完回报,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淡淡地吩咐阮昭:“明日起,每日多熬一锅汤。”
然后,他拿起一把刻刀,在用来盛汤的碗底,不急不缓地刻下了六个字。
跛脚不来,汤不凉。
第二天,小吏战战兢兢地将那碗刻了字的汤送了回去。
第三天黄昏,当小吏再次出现在醉仙坊门口时,他的身后,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形高瘦,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他走得很慢,左脚落地时,似乎比右脚要沉重一些。
他径直走到苏晋面前,掀开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而阴鸷的脸。
他就是左使。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左使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想不通,自己隐藏得如此之好,甚至连跛脚的特征都用特殊的步法掩盖,苏晋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苏晋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他缓缓起身,走到左使面前,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你出身望族,却一生坎坷,所以你不信命。可你不信命,却偏偏信了影卫那套可笑的‘香囊认亲’,所以你的人才会急着去客栈枕下翻找那张假信。”
“你行事狠辣,却从不亲自动手杀人,因为你自诩高贵,不屑沾染血污。但你越是如此,就越怕别人知道你的缺陷,知道你是个跛子。”
苏晋举起手中一张微微泛黄的纸,正是那张仿制的“显形纸”。
“你的护卫暴起杀人,暴露了忘忧散的药效。你派小吏取汤,暴露了你的多疑和谨慎。你以为自己每一步都算无遗策,却不知,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我的算计之中。”
他将那张纸递到左使眼前,嘴角的笑意更浓。
“你每一步,我都比你早知道三天。”
左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死死地盯着苏晋,他引以为傲的智谋和布局,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如同儿戏一般,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良久,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寂。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苏晋一眼,那眼神复杂到难以言喻。
然后,他猛地转身,一瘸一拐地向着黑暗中走去。
只留下了一句冰冷而绝望的话语,飘散在晚风里。
“你赢不了八王之乱的。”
苏晋望着他踉跄消失的背影,久久不语。
“公子,”阮昭走上前来,轻声问道,“他这是认输了?”
苏晋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不是怕我赢,他是怕我活得比他久。”
阮昭看着苏晋眼中布满的血丝,和那份掩藏在胜利之下的疲惫,第一次没有露出往日的笑容。
她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苏晋那只因为过度清洗而泛红的手。
那只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夜深了,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成都的夜色里。可苏晋却彻夜未眠。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那个夺走了沈墨神智,也几乎让他陷入绝境的红色陶坛。
所有人都以为风波已经过去,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坛底那圈残留的墨迹上。
那墨迹里,藏着能让人疯狂的“鬼笔菇”孢子。
藏着他昨天亲手触摸过的,死亡的印记。
他想伸出手,用指甲刮下一点墨迹来仔细查验,可他的手抬到一半,却又猛地停在空中,微微颤抖。
他不敢碰。
那个算无遗策,将左使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苏晋,此刻,竟连触碰一抹墨迹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不知道,那无声的毒,是否已经渗入了他的身体。
那个三日后便会疯癫的倒计时,究竟是为谁而设?
是为沈墨,还是……为他自己?
窗外,夜凉如水。
而真正的战场,那座在前世埋葬了嵇康,也埋葬了他所有希望的洛阳城,正隔着千山万水,在黑暗中,静静地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