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擦到第七遍时,炭盆里的火星溅到袖口。
他猛缩手,布巾"啪"掉在红坛上——这次没停在半寸外,正好压在那团墨渍上。
"嘶。"他倒抽冷气,盯着指尖,却没见发黑溃烂。
"醒神汤。"阮昭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她端着青瓷碗,碗沿还凝着白雾,"你昨夜摸过坛子,今天心跳比平时快。"
苏晋接过碗,汤里飘着薄荷香。
阮昭已经蹲在他脚边,指尖抚过坛底刻痕。
她从腰间摸出银针,蘸了口汤,轻轻点在墨渍上。
墨色突然泛蓝。
"不是鬼笔菇孢子。"阮昭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是冷香散。
遇体温活化,三日发作一次,每次加重。"
苏晋捏着碗的手紧了紧:"你怎么懂这个?"
阮昭没看他,低头搅动汤里的枸杞:"小时候家里穷,娘病死前喝的就是这种毒药。"她声音轻得像风,"我试过上百种草根树皮,才找到能压住它的东西。"
苏晋喉咙发紧。
他突然想起前日试新酒时,阮昭咬着筷子骂他"糖放少了苦得像药",原来她早尝过比酒苦百倍的滋味。
"我能配出压制的药汤。"阮昭抬头,眼尾还沾着灶房的煤灰,语气却稳得像山,"不是只会试酒。"
苏晋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
林婉儿从屋檐跃下时,发间的银簪闪了闪。
她把半张皱巴巴的信纸拍在桌上:"太守府的小吏今早换了香囊。"
苏晋展开信纸,纸面光溜溜的。
林婉儿从怀里摸出个并蒂莲香囊——和左使腰间那个分毫不差。
她把信纸按在香囊上,凑到炭盆边烤。
字迹慢慢渗出来:"午时三刻,东市茶摊见。"
"体温显字。"林婉儿指尖敲了敲信纸,"他们贴身藏半日,纸背吸了香囊里的密药。"她扯了扯嘴角,"前影卫的老把戏。"
苏晋看向赵子昂:"带人埋伏。"
赵子昂点头,腰间短刀碰出轻响。
柳无咎从门后闪出来:"我跟去。"
"别打草惊蛇。"苏晋按住他肩膀,"盯紧了。"
子时二刻,林婉儿的绣鞋沾着露水踏进醉仙坊。
她把最后一碟腌萝卜放进食盒,压低声音:"东市茶摊的灰衣人,怀里揣着洛阳来的信。"
赵子昂掀开门帘进来,发梢还滴着夜露:"他往城东去了。"
苏晋捏着那半张显字的信纸,火盆里的炭块"噼啪"裂开。
"柳无咎呢?"阮昭突然问。
赵子昂抹了把脸:"跟到废弃粮仓,没跟丢。"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混着远处犬吠。
苏晋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左使临走前说的"洛阳的火"。
他摸了摸红坛,坛底的蓝墨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但阮昭的药汤,已经在灶上咕嘟咕嘟熬开了。
后半夜,阮昭蹲在灶前添柴。
火光映得她脸红红的,嘴里念叨着"甘草要多放三钱"。
苏晋靠在门框上看她,突然觉得这团跳动的火,或许真能浇灭洛阳那场即将烧起来的灾。
直到鸡叫头遍,赵子昂的叩门声才响起。
他浑身沾着草屑,眼睛亮得吓人:"灰衣人进了城东废弃粮仓。"他顿了顿,"柳无咎说,里面有七口密封的木箱。"赵子昂的草屑簌簌掉在青石板上。"七口木箱,封得严。"他抹了把脸,"柳无咎说箱缝里漏出药粉,和红坛上的蓝渍一个味。"
苏晋指尖敲了敲桌沿。
左使前日留的"八王之乱"预言,原是要他乱了方寸。
可坛底的冷香散,分明是慢性毒——不是要命,是要他疯。
"林婉儿。"苏晋突然抬眼,"仿左使的密信。"
林婉儿的银簪在烛火下转了个圈。"写什么?"
"苏晋已现癫兆,可收网。"苏晋扯了张信纸拍在她面前,"用他们的香囊熏纸,塞进城南悦来客栈的房梁。"
林婉儿的绣鞋在地上碾出个浅痕。"好。"
子时三刻,醉仙坊的门被拍得山响。
柳无咎踢开木门时,三个浑身发抖的汉子正往酒坛里撒药粉。
其中一个的手刚碰到坛口,被柳无咎的刀背砸得骨裂。
"谁让你们来的?"柳无咎的刀压在那人喉结上。
"左...左使!"汉子疼得翻白眼,"他说只要让醉仙先生疯三天,成都就归王敦!"
苏晋蹲下来,盯着汉子腰间的香囊——和林婉儿仿的那个分毫不差。"疯三天。"他冷笑,"我劝七贤避八王之乱的信,正好三天后到洛阳。"
阮昭从灶房冲出来,手里攥着药杵。"他们中的毒,和红坛上的一样?"
"和沈墨上个月的症状像。"柳无咎扯下汉子的衣襟,露出胸口青斑,"当时你说沈墨是误食野菌,原来是人投的毒。"
阮昭的药杵"当"一声砸在桌上。"我去熬汤。"
"够救十个?"苏晋问。
阮昭点头:"但只能熬两锅。"
苏晋转身走向酒窖。
周伯的拐杖"笃"地拦住他:"最深处那坛十年陈酿?"
"兑进汤里。"苏晋扒开周伯的手,"酒味冲,百姓喝得快,药效也快。"
周伯的胡子抖了抖:"酒是陈的香,人是老的精——你这是拿半坊家当赌命!"
"赌左使等不及。"苏晋掀开酒窖的草帘,霉味混着酒香扑出来,"他要我疯,就得让全城先乱。"
丑时二刻,醉仙坊的灶火映红了半面墙。
阮昭往大锅里撒完最后一把甘草,周伯颤巍巍捧来酒坛。
封泥裂开的瞬间,浓香呛得人眼眶发疼。
"倒。"苏晋说。
琥珀色的酒液溅进药汤,腾起白雾。
阮昭搅了搅,舀起一勺吹凉:"尝?"
苏晋张嘴接住。
药苦,酒香,混着回甘。"像你去年酿的桂花酿。"他笑。
阮昭没接话,低头继续搅汤。
林婉儿突然从窗口翻进来:"悦来客栈的住客疯了三个,现在被抬到医馆。"她顿了顿,"大夫说治不了,让家属准备后事。"
苏晋把汤勺往桌上一磕:"赵子昂,去医馆喊人。
就说醉仙坊有解疯汤,免费喝。"
赵子昂抹了把脸,提刀冲出门。
柳无咎跟着出去,顺手把三个中毒的汉子捆在柱子上。
寅时,第一锅汤熬好。
周伯掀开木盖,浓香顺着风飘出半条街。
最先来的是个老妇,扶着发疯的儿子撞开醉仙坊的门。
阮昭舀了一碗递过去:"趁热喝。"
老妇手直抖。汤刚沾唇,她儿子突然抓过碗,仰头灌了个底朝天。
"疯了的人抢着喝?"周伯眯眼。
苏晋盯着那汉子——他喝到第三口时,胸口的青斑淡了些。"左使散布的毒,专挑最穷的人下。"他说,"他们吃不起好饭,更容易中慢性毒。"
卯时,第二锅汤见底。
阮昭的手被汤勺烫红,还在往坛里续水。
林婉儿数着门口的人:"已经二十七个。"
"第三锅。"苏晋说。
周伯的拐杖敲在地上:"酒窖就剩半坛了!"
"不够就兑水。"苏晋扯下围裙扔进灶火,"左使要我疯,我偏要让全城知道——醉仙坊的汤,能解他的毒。"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醉仙坊的门槛被踩矮了三寸。
有人从城外跑进来,喊着"东市卖菜的老张疯了";有人抱着孩子,说"西巷的小媳妇开始抖手"。
阮昭的药杵敲得更快,周伯的酒坛见底了也没人在意。
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在苏晋脸上,他才发现门口的长队已经拐过了街角。
队伍最前面,是个抱着疯癫丈夫的农妇,手里攥着半块从医馆撕下来的告示——上面写着"无药可治"。
苏晋摸了摸发烫的药锅,突然笑了。
左使要烧洛阳的火,他偏要在成都,先点起一把更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