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醉仙坊门前已是人头攒动,一条绝望的长龙从坊门一直蜿蜒到街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臭气和低低的、令人心悸的呜咽声。
队伍里的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多是城南的脚夫、流民,甚至还有几个衣食无着的破落户。
他们眼神涣散,嘴角挂着涎水,时而痴傻地笑,时而又毫无征兆地暴怒,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活脱脱一群失了心智的疯人。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左使暗中散布的“疯饼”。
阮昭就坐在醉仙坊门口一张临时支起的小案前,一张素净的脸上不见丝毫嫌恶与慌乱。
她身前是一大锅冒着热气的汤药,药香清苦,压过了周遭的污浊。
“下一个。”她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一个汉子被家人架上来,嘴里念念有词,眼神空洞。
阮昭舀起一碗汤,不假他人之手,亲自递过去:“慢点喝,喝完就好了。”
汤碗递出,她又扬声对后面排队的人嘱咐道:“都记住了!这几日来路不明的吃食不要碰!颜色鲜亮得过分的饼子不吃,闻着带一股甜腥味的糕点不吃,那都是裹了毒药的!”
她一遍遍地重复,声音因劳累而微微沙哑,但眼神却愈发清亮。
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井井有条,她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娇怯,只剩下历经风霜的坚韧。
一旁的林婉儿看着她,”
阮昭端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没说话。
她只是低头,继续舀起下一碗救命的汤药。
真正的影卫,从不救人,只懂杀人。
与前院的人声鼎沸不同,醉仙坊的后院静得落针可闻。
苏晋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神色冷峻。
赵子昂躬身立在一旁,等着他的命令。
“放出风声去。”苏晋的声音像淬了冰,“就说,醉仙坊的先生说了,三日之内,左使若再不来认领他这些‘子民’,我就把这疯症的源头、解药的方子,写成榜文,贴满成都府的大街小巷。”
赵子昂心头一凛,这招釜底抽薪,实在太狠。
这等于是在告诉全城人,左使就是那个投毒的疯子。
他不仅要身败名裂,更会成为那些疯症者家属追杀的对象。
“是,主公!”赵子-昂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院墙之外。
苏晋的目光投向前院那片嘈杂,眼底毫无波澜。
他知道,左使一定会来。
不是来认人,而是来……杀人灭口。
果不其然,风声放出去不过半日,夜色刚刚笼罩大地,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潜入了醉仙坊的后院。
他的目标很明确——存放着“疯饼”样本和药材的库房。
然而,他刚一落地,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环境,一道更快的身影便从暗处扑出。
柳无咎像一只蛰伏的猎豹,只一招,便卸掉了来人的双臂,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说,谁派你来的?”柳无咎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
那人被擒,起初还想咬碎齿间毒药,却被柳无咎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下颚,力道之大,让他连求死都成了奢望。
火把被点亮,映出来人那张年轻而惊恐的脸。
林婉儿走上前,只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影卫的服饰……但看肩章,只是个刚入门的低阶弟子。”
一个低阶弟子,也敢来闯醉仙坊?
苏晋缓缓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发抖的年轻人,语气平淡:“左使让你来的?”
那弟子对上苏晋的眼神,瞬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心理防线轰然崩塌,竟带着哭腔喊了出来:“不!不是!我们和左使不是一路人!”
这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说清楚。”苏晋的语气没有变化,但那年轻人却感受到了如山般的压力。
“左使……左使是旧派,他们只忠于旧主,一心想辅佐王敦上位,重现昔日荣光!”年轻人涕泪横流,声音里满是绝望,“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新血!我们只想活下去!当年旧主败亡,影卫损失惨重,我们这些新人不想再给一个注定失败的人陪葬了!”
林婉儿闻言,脸色骤然一变,失声道:“他说的是真的……我早有耳闻,影卫高层早已分裂。一派是追随旧主的老人,他们手段狠辣,思想僵化,以左使为首。另一派,则是后来补充的新血,他们更看重实际,甚至……甚至有人想转投那位权倾朝野的东海王司马越!”
一个庞大的、忠诚的杀手组织,内部出现了裂痕。
这比任何计谋都更具杀伤力。
林婉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那正是她从叛徒身上搜出的,用来伪造苏晋笔迹的显形纸。
“这张假信,我还没销毁。”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可以模仿左使的口吻,用这张纸写一封信,就写……左使欲背叛王敦,投靠司马越!”
这是一个能让影卫内部彻底炸开的惊雷。
苏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看着那张纸,缓缓点头:“改。但信写好后,只给一个人看。”
“谁?”
“那个每天殷勤地来我们这儿帮忙送汤药的小吏。”苏晋的眼神深邃如夜,“我查过他的底细,他是左使安插进来的眼线。”
用敌人自己的眼睛,去看一出为他量身定做的大戏。
那小吏果然中计。
当他“无意间”在苏晋的书房看到那封被“遗落”的密信时,脸色瞬间煞白。
他不敢声张,趁着夜色,连滚带爬地跑出醉仙坊,将这个惊天消息报给了左使。
第二日清晨,醉仙坊外依旧人满为患,但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一队官兵忽然出现,在距离醉仙坊百步开外的地方拉起了警戒线,不许任何人靠近。
紧接着,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快步走到警戒线前,将一个半人高的酒坛重重地放在地上,冲着醉仙坊的方向喊道:“我家主人说了,此酒名为‘涤尘酿’,可解百毒。是敌是友,一验便知!”
说完,那人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赵子昂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搬了回来。
苏晋看着那坛酒,冷笑一声:“他倒是沉得住气。怕我们不信,竟然真的敢送来解药。他是想告诉我们,他随时能拿出解药平息事态,让我们不要逼人太甚。”
柳无咎上前,撬开封泥,一股醇厚而清冽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其中夹杂着数十种药草的复杂香气。
只闻一口,便觉神清气爽。
“是真解药。”柳无咎断言。
然而,一直沉默不语的阮昭却忽然走上前,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捻起一点坛口新掉落的封泥,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不对。”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晋,“这坛口的封泥太新了,还带着湿气。如果是藏了三天的陈酒,封泥应该是干透了的。只有一个可能——”
苏晋的瞳孔骤然一缩,接上了她的话:“——他是现酿的!”
现酿一坛能解百毒的奇酒,需要齐备的药材,精密的工序,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藏身之所。
“他就在附近!”阮昭肯定地说道。
苏晋眼中寒光一闪,当即下令:“柳无咎!带上所有人,搜查东市三里之内,所有带井的人家!左使跛了一足,行走不便,绝不可能将据点设在远处!”
一声令下,数十道身影从醉仙坊的各个角落涌出,如一张大网,朝着东市的方向撒去。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在一处早已废弃的染坊后院,他们找到了一个临时搭建的酿酒灶台,空气中还残留着和那坛“涤尘酿”一模一样的香气。
灶台尚有余温,显然人刚走不久。
屋子角落里,一个火盆正在燃烧,里面是烧了一半的文书和信件。
柳无咎眼疾手快地从火中抢出一角残图,火舌已经舔舐了它大半,只剩下一角,上面用朱砂画着一条模糊的路线,终点依稀可以辨认出两个字——洛阳。
在“洛阳”二字旁边,还有一个用小字标注的名字,虽然也被烧得残缺,但苏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嵇康。
竹林七贤之首,天下第一的名士。
苏晋盯着那张焦黑的地图,嘴角的冷笑愈发森然:“他要去洛阳找嵇康?呵,好大的手笔。嵇康刚直不阿,屡次得罪当权的钟会,早已是司马昭的眼中钉。左使这是想借朝廷之手除掉嵇康,再将这盆脏水泼到我们头上,借一代名士之死,为他的主子王敦立威扬名么?”
这盘棋,已经从成都这个小小的角落,扩展到了整个天下的风云中心。
敌踪虽去,但更大的危机却已如乌云般压来。
后院里,阮昭正默默地收拾着残局,将那些散落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收好。
她走到苏晋身边,看着他阴沉的侧脸,忽然轻声问道:“你不怕吗?”
苏晋一怔,转头看她。
“那个影卫弟子说,你赢不了这场八王之乱。”阮昭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他内心最深处。
苏晋沉默了片刻,他低下头,看着阮昭那双因连日熬汤而被药汁染黄、甚至有些红肿的手。
那双手,本该是抚琴绣花的,如今却在收拾这片狼藉。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怕啊。”他坦然地承认,“我怕得要死。怕我输了,身边所有的人都要跟着我一起陪葬。”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越过院墙,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洛阳的方向。
“所以,我得赶在他们之前到洛阳。我得赢。”
他转身走进屋,不多时,便背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行囊走了出来。
行囊不大,只装了些许干粮和换洗衣物,以及他那套随身携带的酿酒器具。
他站在院中,看着阮昭,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一次,我不只是去酿酒的。”
“我是去改命的。”
夜色深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为他身上那股决绝的气势,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阮昭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看着他背上那个象征着决心的行囊。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问他何时归来,没有叮嘱他万事小心,更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流露出不舍和担忧。
她只是趁着苏晋与柳无咎交代后续事宜的间隙,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收拾行囊的房间。
她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然后轻轻拉开苏晋的行囊,将那个包裹塞进了最底层,压在那些冰冷的酿酒工具之下。
做完这一切,她又悄然退了出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院子,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病患初愈后的微弱人声。
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就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