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石板时,苏晋跨出门槛,竹箱压得肩头微沉。
阮昭立在雾里,手里攥着个小陶罐。
她睫毛沾着水汽,递过来时指节发白:“最后一锅汤。路上喝。”
苏晋接过来,指腹擦去罐身雾气——底上刻着四个小字,歪歪扭扭像用刀尖划的:“别疯回来。”
他喉结动了动:“我要是疯了,谁给你试新菜?”
阮昭突然掐他手背。
疼得他皱眉,却见她眼眶红得滴血:“答应我。”她吸了吸鼻子,“别学嵇康硬碰硬——你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送死的。”
苏晋低头,看见她腕上的药渍还没洗干净。
是昨夜替他熬解毒丹留下的。
他握住她手腕,拇指轻轻蹭过那些淡褐色痕迹:“我答应。”
院角传来金属碰撞声。
林婉儿从阴影里走出来,掌心里躺着块青铜令牌,表面刻着“影卫”二字,在雾里泛着冷光。
“我不回去了。”她甩了甩发尾,“他们要疯,让他们疯去。”她看向阮昭,又补了句,“你守醉仙坊,我守你。左使的沉水香我闻过七次,再出现,我能顺着味儿揪他耳朵。”
赵子昂从门后转出,腰间挂着个鼓囊囊的布包——是这半年他在成都铺的暗线名单。
他拱了拱手:“我留此地,帮林姑娘稳局。您在洛阳若有需要,飞鸽传书,三日内必达。”
柳无咎的刀已经背在背上。
他抱拳时甲片叮当响:“属下护您出城。洛阳城外三十里,我便返。成都不能空防。”
周伯扶着门框过来,怀里抱着个陶坛,封泥上还沾着他的指纹。
“这坛‘十年陈’,埋在后院老槐树下整十年。”他拍开泥封,酒香撞得人晃神,“当年你刚进醉仙坊,说要酿能醉倒七贤的酒。如今……”他抹了把眼角,“拿这酒壮胆,把该救的人,都带回来。”
苏晋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口。
辛辣烧得喉咙发疼,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背着竹箱上了马。
阮昭追上来,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是她凌晨烤的椒麻饼,还带着余温。
马蹄声碾碎晨雾时,他回头。
阮昭站在门口,身影渐渐模糊,却仍在挥手。
林婉儿搭着她肩膀,赵子昂在扫院,柳无咎的刀光偶尔闪过——这是他要守住的烟火。
马不停蹄。昼夜兼程。
抵达洛阳时,城楼上的更鼓刚敲过三更。
苏晋扯下染坊学徒的破布衫,换了身狱卒的皂衣——这是他用半块蜀锦从牢头手里换的。
怀里的竹箱压着张纸条,是他用嵇康《养生论》里的典故写的:“广陵散未绝,君若死,谁传曲?”
大牢里霉味熏人。
他端着食盒经过最里间,隔着铁栏瞥见个身影——嵇康坐在草席上,发丝披散,却仍挺直脊梁。
“吃饭。”苏晋把食盒递进去,指尖在碗底一压。
纸条顺着碗沿滑进草堆。
嵇康抬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苏晋几乎喘不过气——这是他在史书里读了千遍的眼睛,此刻却多了抹疑惑。
当晚,大牢里炸开动静。
“嵇康求见狱吏!”
“他说有话要问司马昭!”
消息传到相府时,司马昭正翻着案上的《广陵散》抄本。
他捏着竹简的手顿住:“临死还惦记琴谱?”他眯起眼,“传下去,查。查这囚徒背后,可有人指点。”
苏晋缩在街角茶棚里,听着路人议论。
他摸了摸怀里的竹箱,箱底还留着阮昭塞的椒麻饼碎屑。
该放的火,快烧起来了。
苏晋摸出半锭银子拍在茶案上。
茶博士哈着腰凑过来,他压低声音:“传句话——嵇康藏司马氏秘档,杀他必惹众怒。”茶博士眼睛一亮,转身就往人堆里钻。
街角破庙,他撕开旧布裹着的竹简。
墨迹未干:“山涛,保嵇康全名节;弃,贪生。”塞进信鸽脚环,拍翅往相府飞。
第三日早朝。
山涛跪伏丹墀,声音震得玉阶响:“嵇康之才,杀之不祥!”司马昭捏着竹简的手青筋暴起,案上《劝进表》被拍得哗哗响。
同日,阮籍抱着酒坛撞开相府门。
三坛“醉仙酿”见底,他踉跄撞在石柱上:“醉了,醉了。”嘴角渗血,眼里清明得很。
刑场木牌刚立,又被撤了。
司马昭摔了茶盏:“查!查背后是谁!”可查了三日,只查到茶馆里的闲言,相府外的醉汉。
夜漏十刻,苏晋摸出钥匙捅开牢门。
霉味混着琴香扑来——嵇康抱琴坐在草席上,目光像刀:“你是谁?”
“救你的人。”苏晋蹲下去,“先生可知,您若死了,《广陵散》绝?”
嵇康指尖掠过琴弦:“你怎知?”
“我读过。”苏晋喉头发紧,“后世只传残谱。”
嵇康忽然笑了。
他拨弦,琴音如裂帛。
苏晋咬着唇,听出八段从未听过的变调——是后世失传的完整版。
曲终,嵇康把琴谱塞进他手里:“传下去。”
苏晋抹了把眼:“成都有人等您弹琴。”
次日卯时。
狱卒砸开枷锁:“相爷说你疯癫,杀了晦气。”嵇康摸着琴囊笑:“疯便疯罢。”
苏晋背着竹箱往南。
马背上挂着琴谱,怀里揣着嵇康写的“醉仙坊”三字,墨迹还沾着牢里的霉味。
过函谷关时,飞鸽扑棱棱落肩头。
赵子昂的信被血渍染了角:“左使落网,王敦革职,影卫散了。”
成都城郭在望时,他摸出怀里的椒麻饼——早硬了,碎屑沾着阮昭的手温。
醉仙坊门口,阮昭拎着酒壶笑。
晨光里她发梢沾着面渣,腕上的药渍淡得像云:“没疯?”
“没疯。”苏晋接过酒喝一口,辣得眯眼,“比我酿的好。”
阮昭戳他肩膀:“早说我试菜有用。”
周伯从门里探出头:“嵇康的信在案上!”林婉儿抱着新腌的泡菜从后厨跑出来,青铜令牌早不知丢哪去了。
赵子昂靠在酒缸边数账本,柳无咎的刀擦得锃亮,正给阮昭切椒麻饼。
后来七贤常聚醉仙坊。
嵇康弹琴时,阮籍举着酒坛喊“再来三碗”;山涛说朝事,被阮昭塞了块辣得跳脚的椒麻饼;向秀蹲在灶边看阮昭炒菜,说要写本《蜀地食经》。
醉仙坊的酒卖疯了。
周伯数银子数得手颤:“早说酒是陈的香!”苏晋靠在廊下看阮昭试新菜,突然说:“赢的不是算计。”
阮昭抬头,油星子沾在鼻尖:“是人心?”
他点头。
阳光落进院子,把两人影子叠在一起——原来最稳的靠山,从来都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