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药炉里的火光映着窗外如注的暴雨,噼啪作响。
我守在炉边,寸步不离。
这炉药,是谢昭最后的希望。
子时刚过,本是阴气最盛之时,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我猛地回头,只见一直静坐调息的谢昭,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体剧烈抽搐,乌黑的血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
“谢昭!”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想将他扶起。
他却在痉挛的间隙,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冷得像冰,指节却死死地扣着我。
他看着我,黑沉的眸子里竟漾开一丝破碎的笑意:“昭昭……你掌心暖,贴贴就好……”
话音未落,他的手臂便重重垂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让开!”苏挽云一步上前,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她手中短刃一闪,直接划开了谢昭的衣袖。
灯火下,他整条右臂已经不是青紫色,而是如同浸染了千年的墨,黑得触目惊心。
那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经脉向他心口蔓延。
苏挽云死死咬住下唇,一字一句道:“是寒髓散,彻底发作了。必须立刻有人以血引毒,暂时封住他的心脉,否则神仙难救!”
我脑中嗡的一声,正要说话,苏挽云却没给我任何机会。
她反手一刀,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她看也不看,直接将流着血的手掌,重重按在谢昭的胸口。
“我母家血脉天生有几分抗毒之性,能撑一时。”她额上全是冷汗,气息已然不稳,“快!去他的药匣底层,取那支玉簪出来!”
我疯了一样冲向药匣,在层层叠叠的珍稀药材下,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
拿出来一看,是一支通体温润的白玉簪,样式古朴,簪头却精雕细琢地刻着一个小小的“昭”字。
这字迹,我至死也不会忘。
这是母后亲手为我刻下的!
是我遗失多年的贴身之物!
见我神色震动,苏挽云喘着气,急促地解释:“我是苏嬷嬷的女儿。十六年前宫变那夜,你被忠仆抱出宫,是我娘,抱着你那个装着玉簪的贴身锦囊,扮作你的模样,替你赴了死。”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混着汗水滑落:“殿下,我娘没白死。这支玉簪,是你楚氏皇族世代相传的信物,能通血脉感应。谢昭体内,有你父亲当年为保他性命渡入的一丝‘楚脉真元’,只是被寒髓散死死压制。若你肯以血祭之,或许……或许能唤醒那丝真元,为他争一线生机!”
原来如此。原来他身体里,流着我父皇的恩情。
我再没有半分犹豫。
拿起她丢在地上的短刃,狠狠划破指尖。
血珠滚落,滴在那“昭”字上,瞬间被玉簪吸收,原本温润的白玉,竟泛起一层淡淡的血色光晕。
就在此时,我看见,昏死过去的谢昭,手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天亮了。雨停了。
绸庄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镇上的周捕头带着几个衙役闯了进来,声色俱厉地喊着要盘查来路不明的“流民”。
他一边大声呵斥,一边与我擦肩而过,极快地将一张纸条塞进我袖中。
我面不改色地应付着,指尖却已触到了那张薄薄的纸。
送走他们,我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李砚之已派死士伪装成商贩入镇,三日内,必动手。
李砚之,谢昭在西北战场上的死对头,也是这次构陷他拥兵自重、逼他回京的主谋。
他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谢昭。
我看着床上脸色依旧青黑,只凭一口气吊着的谢昭,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林七,”我唤来我最得力的护卫,“去,把风声放出去。就说镇北绸庄的谢公子,昨夜急症,已经去了。灵柩今夜三更出城,送回祖籍安葬。”
林七一愣,但立刻领命。
我又转向苏挽云:“有办法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具尸体吗?”
苏挽云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点点头,取来一盒青灰色的药膏,细细地在谢昭脸上涂抹。
很快,一层可怖的“尸斑”就浮现出来,配上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任谁看了,都会相信他已经是个死人。
入夜,我换上了一身粗麻孝衣,亲自扶着一口空棺,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风吹起纸钱,四下里一片哀戚。
身后,八名身形剽悍的壮汉抬着棺材,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极重,仿佛脚下不是青石板路,而是千军万马的战场。
落叶被震得簌簌飘落,气氛肃杀。
三更时分,队伍行至城外河边的三岔路口。
按照习俗,这里要进行路祭。
就在祭品摆上,我躬身下拜的瞬间,异变陡生!
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扑出,刀光如雪,直奔那口棺材而来!
他们甚至懒得伪装,目标明确,就是要开棺验尸,要谢昭死得明明白白。
“动手!”
我没有喊,是林七。
他一声尖利的哨响划破夜空,霎时间,河岸两旁的芦苇荡里,无数手持利刃的身影如猛虎下山般杀出,与那些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是我父亲留下的赤羽营残部,他们一直化整为零,隐匿在江南。
混战中,我死死地护在棺材一侧,这是我们的阵眼,也是唯一的生机。
刀剑相击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混乱中,我看见一名死士挥刀劈向我,林七从旁将他格挡开,就在他们交手的电光石火间,那名死士的袖口向上滑去,露出了一截手腕。
他的手腕上,有一个狰狞的蛇形刺青,蛇身盘绕,鳞甲森然。
我脑中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凉透了。
潜鳞卫!
那不是李砚之的私兵,而是当今皇帝最隐秘、最狠戾的亲卫!
他们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专为皇室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
李砚之不过是皇帝推到台前的一颗棋子,一把刀。
真正想要谢昭死的,从始至终,都是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他忌惮谢昭,忌惮这个手握兵权、战无不胜的“战神”,更忌惮他身上流着的,那一点点所谓的“前朝血脉”。
所以,他要除掉他,用一种最不容置喙的方式。
这一仗,打得惨烈。
天快亮时,厮杀声才渐渐平息。
赤羽营折损了近三成,但那些死士,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我蹲下身,在一个看似头目的死士身上摸索。
他贴身之处,藏着一枚冰冷的铜牌。
我将铜牌上的血迹擦去,借着微曦的晨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壬午年七月初七,赐谢氏子饮。”
壬午年,七月初七。
我浑身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那是谢昭十二岁的生辰。
皇帝不仅在他十二岁那年就给他下了这阴毒无比的寒髓散,甚至连他每年的生辰之日,都定为他的“服毒之日”。
何其残忍,何其恶毒!
所谓的“赐饮”,不过是一场长达十数年,精心策划的凌迟。
我将那枚冰冷的铜牌死死攥在掌心,金属的棱角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回到绸庄,苏挽-云已经为谢昭施完了针,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骇人的青黑色已经褪去了大半,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我坐在床边,守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昏睡中忽然蹙起了眉,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还有些涣散,在屋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虚弱地抬起手,用小指,轻轻勾住了我的小指。
“昭昭……”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我方才……梦见你在给我编桂花环……像小时候一样……”
他看着我,黑眸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脆弱和乞求。
“这次,能贴久一点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用力点头,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贴在我的脸颊上。
“好,贴多久都可以。”
他安心地笑了,重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睡颜,眼中的泪水渐渐干涸,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和决绝。
我转身,背对他,缓缓摊开手掌。
那枚刻着他命运的铜牌,正静静地躺在我掌心。
这盘棋,下了十几年,牵扯了无数人的性命和血泪。
现在,该由我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