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弗国
狂沙如金蛇狂舞，卷得客栈外的莲幡猎猎作响，幡角缠着的铜铃发出细碎的杂音。
桃夭攥着酒壶仰头灌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姐姐，厨房收拾妥当了！”
慧启探出沾着面粉的脑袋，鼻尖还挂着枚可疑的糖霜颗粒，“明儿还做玫瑰糖糕不？”
桃夭举着酒壶的手顿在半空，壶口酒液晃出细碎涟漪。她垂眼盯着少年鼻尖的白点儿，忽然低笑出声：“小皮猴儿，你还好意思要糕点？今日的玫瑰糖糕统共三块，全进了你肚皮，连渣连渣都没给姐姐们剩一星半点儿。”
慧启尴尬挠头，耳尖发红：“还不是姐姐做的太好吃了……明日还想吃嘛。”
远处传来楚灵汐收拾碗筷的轻响，慧启眼底闪过狡黠，蹭到桃夭膝头，双手拉着桃夭袖口，撒娇道：“姐姐要是肯做，明日我还让楚姐姐来帮忙干活！好不好嘛。”
“你倒会做顺水人情，又想坑楚姑娘替你干活？”桃夭笑骂道。
楚灵汐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解下围裙叠好，“桃夭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桃夭晃了晃酒壶，说道：“外头风沙大，不如留下住一晚吧。”
楚灵汐摇了摇头：“谢谢姐姐美意，神子和尘君去了暗界，弗国的大小事务还有许多需要料理，不便叨扰。”
“楚姐姐，劳驾你还是和这几日一样送我回家吧。”慧启拽了拽她袖口。
桃夭点了点慧启额头：“你这小皮猴，你哥哥不在家，留下陪姐姐不好么？”
慧启被点中额头，却忽然神秘兮兮地踮脚凑近桃夭耳边，“姐姐这就不懂了吧？正因为哥哥不在家所以才能——”
他突然捂住嘴，眼睛滴溜溜转着往后退，“我、我什么都没说！”
桃夭挑眉捏住他前颈的衣领，酒壶轻轻磕在他脑壳上：“小崽子，又想偷你哥哥的墨宝换糖葫芦？”
“没有！”
慧启慌忙摇头，耳朵尖红得透亮，“我哪敢做这种事......“
“哦？”
桃夭指尖碾过他鼻尖的糖霜，“去年是谁把念帝给他布置的功课抄本拿去换了糖人？害得他重新抄了三夜补过——这会儿又想故技重施？”
慧启被戳破旧事，急得直摆手：“这、这……总之姐姐，这次不是换糖人！我……“
“有什么瞒着姐姐？“
桃夭故意板起脸，酒壶斜倾挡住慧启退路。
“姐姐，我答应别人不能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楚灵汐见状轻笑，上前替慧启理了理歪掉的衣领，“桃夭姐姐别逗他了，瞧这小模样，倒像是要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正是！“
慧启像抓到救命稻草，慌忙躲到楚灵汐身后，却不小心撞翻了墙角的米袋，“我、是要帮......“
桃夭挑眉看着他手忙脚乱扒拉米粒的模样，继续饶有兴致的问道：“要去帮谁？“
“没有！“
慧启眼睛瞪得溜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我什么都没说，姐姐什么都没听到！“
桃夭笑着摇头，伸手替慧启拍掉肩上的面粉，“小皮猴儿长大了，懂得藏秘密了。“
楚灵汐弯腰收拾完米粒，对桃夭说道：“桃夭姐姐，时候确实不早了，再不走怕是要遇上夜间的流沙了。“
“楚姐姐快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好好好，这就走。“
楚灵汐无奈失笑，临走前将叠好的围裙放在案头，“桃夭姐姐早些歇息，明日若得空，我带些新摘得竹笋来。“
“成啊。“
桃夭倚在门框上挥了挥手，风沙卷着两人的脚步声掠过屋檐，最终消失在远方。
她望着暮色中逐渐模糊的两道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壶上的雕花，直到慧启的小奶音彻底被风声吞没，才轻轻合上木门，坐回柜台。
“吱呀”
——莫归途的身影跌撞着闯入，破烂的黑袍下露出渗血的小臂，左胸口赫然印着道焦黑的掌印。
桃夭的酒壶“当啷”落地，慌忙起身：“主人这是……”
莫归途扯下破烂的袖管，露出伤口处正在愈合的黑色纹路，哑声道：“无碍。”
他掌心抚过胸口那道泛着微光的掌印，嘴角勾起一抹血迹斑斑的笑，“不过是试了试小神子的深浅。”
莫归途抓起桌上的酒坛灌了一口，酒水混着黑血从嘴角溢出。
桃夭盯着这喜怒无常的主人，喉间发紧：“他下了狠手？”
莫归途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震得梁上积灰簌簌掉落，指尖掠过胸口狰狞的贯穿伤时，血珠突然逆涌回皮肉之下，焦黑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卷愈合，不过呼吸间已只剩一片淡粉色的新生肌肤。
他垂眸吹了吹指尖血沫，唇角扬起残月般的弧度：“伤我？不过是逗小孩玩玩！”
“怎么可能....！”
桃夭瞳孔骤缩，心中五味杂陈，这抹情绪未落，便被莫归途捕捉。
“怎么？很失望对吗？”
莫归途眯起眼，眼神不善，“你是不是盼着我死了，然后就能挣脱我的束缚？”
桃夭浑身血液凝固，立刻“扑通”跪下，额头贴地：“主人明鉴，属下不敢……”
“不敢？”莫归途缓步逼近，靴尖勾起她下巴，“不敢不代表不想啊。”
他忽然将脚重重搭在她肩膀上碾动，粗糙的靴底蹭过她锁骨，疼得她闷哼出声。
“知道我最烦你们神子什么吗？”莫归途咬开另一坛酒的酒封，琥珀色酒液顺着下巴滴落。
“慈悲？”桃夭颤颤巍巍的回应道。
莫归途突然拽起她的头发，将酒坛强行塞进她嘴里，粗粝的陶口硌得她牙龈生疼：“是干净！“
“唔！“
辛辣的酒液劈头盖脸灌了进来，呛得桃夭鼻腔刺痛，喉间泛起剧烈的灼烧感。
她本能地挣扎，却被他死死按住下颌，大量液体顺着嘴角、脖颈疯狂渗漏，浸透了前襟。
莫归途忽然松开手，酒坛“砰“地砸在她脚边，琥珀色液体泼溅在她麻布裙上，晕开暗沉的污渍。
桃夭跌坐在碎瓷片间，喉咙里像塞着团烧着的破布，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
“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
莫归途靴尖碾过她发梢，“那小子好像很在意你呢。“
桃夭顿时慌了神，“主人....这...不可能的....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她话音未落，莫染尘突然掐住桃夭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掌心：那里正映出悟心陷入幻境的画面——邪气化形的桃夭身着粉裙，在漫天桃花中勾住悟心脖颈。莫归途指尖摩挲着画面里悟心泛红的耳尖，笑得浑身发颤：“小神子的春心因为你动了呢。”
桃夭瞳孔骤缩，她看见幻境中的“自己”轻轻咬住悟心下唇，悟心虽闭眼挣扎，指尖却在对方腰际攥出褶皱——随后热情回应。
“看到没？”
莫归途松开手，任由她跌坐在地，“你的脸、你的笑，现在都是我手里最锋利的刀。”
他甩袖撤去画面，嘲笑道，“哈哈哈，小神子的大爱啊……终究还是输给了对你一人的执念。”
桃夭整个人如遭雷击，愣愣地盯着地面酒渍，脑海中轰然作响。
她想起悟心抄经文送给自己时念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耳尖微微泛红的模样；更想起方才幻境里，他狂热的回应——都成了“执念“的佐证。
莫归途抬脚碾碎脚边的碎瓷片，踱步到柜台前，指尖扫过积灰的经卷，忽然停在悟心送的那本上。
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桃花，是桃夭去年夹进去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捏起书册轻笑，拇指摩挲着封面上悟心题写的“渡”字，“小神子倒是雅兴，给你这种魔仆送诗？”
桃夭浑身血液凝固，眼睁睁看着他指尖腾起黑焰。经卷在火中蜷曲成焦黑的蝴蝶，飞灰簌簌落在她裙摆上，唯有残页上“色”“欲”二字被烧得透亮，像两枚钉进瞳孔的赤练。
“瞧瞧，”
他用指尖拨弄残页，“神子的字，终究还是露出了本心，他越想守住金身，我便越要在他心底种魔。”
“主人……”她喉间动了动，血腥味混着纸灰涌上来，“这经书是凡品，不过是……”
“不过是他看你识字少，可怜你？”莫归途突然揪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随后又将残页按在她掌心，“桃夭啊桃夭，你真是这么以为？”
莫归途吹走纸灰，露出里面藏着的细小纸卷——竟是悟心抄经时不慎滴落的墨点，晕染成似花非花的形状。
桃夭盯着那抹墨渍，想起悟心抄经时总说“墨入净水，方见本心”，此刻却只觉得如遭雷击。
“明晚去他房间，把箱底那袭茜香纱裙换上。”
莫归途甩袖撤去火焰，指尖似有若无划过她颤抖的脸颊，“小神子的金身……”
他忽然贴近她耳畔，尾音浸着冰碴般的笑意，“该见见尘世的‘光’了。”
桃夭踉跄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檀木桌沿，“主人要我……”
莫归途轻笑出声：“不过是让小神子瞧瞧，他捧在掌心的人间灯火，如何化作灼穿他胸膛的毒焰。毕竟——”
“苍生踩在脊梁上的重量，可是要比天雷劈在身上更疼上三分呢。”
他望着远处互相搀扶着走出暗界的五人，眼底泛起冰凉的笑意，“待他金身染尘、跌落云端之时，那些曾在泥沼里叩首乞怜的蝼蚁，自会用最污浊的泥垢，糊住他那双自诩能看透苍生疾苦的眼。”
莫归途的大笑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落，他指尖骤然掐住桃夭锁骨处。
黑焰顺着指缝钻入肌理，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灼烧出一枚妖异的桃花印记。灼得桃夭发出压抑的闷哼。
“记住了——”
他俯身咬住她耳垂，声音里裹着淬了毒的温柔，“这朵煞花若枯萎，你体内的三千魔虫便会啃穿你的心肺，让你在蚀骨之痛中灰飞烟灭。”
桃夭浑身剧烈颤抖，冷汗顺着下颌砸在碎瓷片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主人……”
她喉间泛起铁锈味，却在抬头时撞见对方眼底翻涌的猩红，那是对「背叛者」的绝对碾轧。
莫归途松开手，甩袖间黑焰燃尽她裙摆的碎瓷，“放心，事成之后自然会帮你解开，但你可千万不要耍花招哦，不然它们会教会你什么是忠诚，哈哈哈哈！”
他转身时黑袍扫过狼藉的地面，破碎的经卷残页中，“色”字余烬恰好落在她颤抖的指尖，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吱呀”
门扉合拢的瞬间，桃夭再也撑不住，顺着桌沿滑坐在地。
锁骨处的桃花煞还在发烫，那些被莫归途称为“魔虫”的东西正在血管里蠢蠢欲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