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的冬天,周宁二十六周岁。雪下得很大,整个城市都被淹没,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毛毯一样厚重的雪盖在路上,世界就这样沉沉地睡去。时不时有几位客人到访,今日来访的人都有一个特点,穿深色的大衣,戴着遮盖了整个额头的羊绒帽,胡子和睫毛上粘着雪搽子,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脚踩重重的筒靴。管事的招呼着:“稀客呀,散台还是包间。”询问的女人估摸着四十岁,一头棕色的卷发透着很显眼的光泽,尽管室内温度如春,还是披着貂毛坎肩。她煽动着精细的睫毛,眼珠子转得很有神。一股谄媚的笑容将脸颊上的肉挤成很小的两坨。
来的人互相不认识,有人说:“散台。”
女人装出替他们考虑的语气,说:“拼个包吧,都是来玩的,一起热闹,姐开个小的,花不了多少钱。”
他们没有接受女人的建议,丢下一句“只喝喝酒”就各自散开了。
周宁看见女人转过身的一霎那笑容就凭空消失了,头顶的灯光将她的脸打得很崎岖,厚厚的嘴唇搭在下巴上显出疲惫。她指了指角落的几个女孩说,“你们几个去吧,哄着多开几瓶洋酒。”几个女孩像群鸟一样散开了。
女人叫陈红,是这家店的老板,四十来岁。带着二十位姑娘经营这家店,有的姑娘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一直养到十八岁才让在店里打打杂,有的姑娘年纪稍微大点,有主见,遇上了难缠的客人,脾气比客人还大。出了烂摊子,陈红总是先摆平烂摊子,再给一个红包遣散姑娘。这时候,有的姑娘拿着钱爽快的离开,有的姑娘哭哭啼啼地说“红姐,下次再也不会了,求你别让我走。”陈红不说话,她仿佛没有女人的柔情,甚至没有心,摆摆手示意女孩出门。脾气不好的姑娘铁了心要留下来,声嘶力竭地哭,陈红就会衬着额头走到休息室,不再理会。那是周宁刚来的时候,她在角落看着这一切,有时候会产生“为什么她们哭的眼泪那么多,脸上的妆却那么稳固”这样的疑问,时间久了,周宁也会了。在这里上班的女孩子,会化妆是入门的本领。
陈红初次和周宁见面的时候,是在一家台球馆的门口。彼时的周宁已经可以用落魄这个词形容,饥饿迫使她走进了这家台球馆。她询问老板是否可以打临工,老板肯定的回答让她看见了一线生机。在一天结束之后,老板却又以她技术不够熟练婉拒支付报酬,她做出了人生最不后悔的决定之一,就是和老板从店里互骂到店门口,因为抵不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板支付了一百元的工资打发她。周宁在寻找面馆的路上,回想起刚刚吵架的场景,感觉很威风,而后她又陷入了沉思,她想,幸好周天予没有看见她这副样子,她的脸拧成了苦瓜,腐烂的浆液从眼睛里淌出来。突然她又想到吴满香,她终于明白吴满香每次吵完架之后,那种胜利的威风在没人的时候很快就变成了落寞的原因。
陈红跟着她一路来到了面馆,周宁点了一碗牛肉面,两个卤蛋,一碟土豆丝,花掉了一百元的一半。她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很用力,全然没有注意到桌对面坐着陈红。等她抬起头时,碗里的面只剩一半了,看见陈红那张很精致的脸,她以为是拼桌的人,礼貌的点了点头。有时,那些看似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人,是很特意的安排在生命中的。周宁将土豆丝倒在面碗里,和面条一起夹着送进嘴里,对面的人问她:“多大了?”
周宁感受到冒犯,心里莫名发怵。她继续吃面,一碗面见底,又将盛着牛肉的盘子移到面前,快速的往嘴里送,她的嘴巴好像一台绞肉的机器,猛烈地吸食着肉块,用牙齿的锋利切断了连接的纹理,协同着舌头将碎肉一起送进喉咙。“老板,这桌结账。”陈红的声音很嘹亮,盖过了正在运作的烫面炉。周宁诧异地看着她,甚至在脑海里搜索关于眼前这个女人的来历,在她的生命里,未曾出现过如此张扬的女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多大了?”她颧骨很高,眼睛又很凹,显得脸很刻薄,傻逼很典型的克夫相。“二十五。”周宁不明她的意图,防备的答道。
陈红思考了几秒钟,缓缓地开口:“有点大,不过看不太出来,还像小姑娘一样,好苗子。”她静静地看着周宁将最后一块肉送进嘴里,又开口:“有兴趣跟着我干?吃不完的牛肉,想吃什么吃什么。”如果说一开始周宁对她的提问感到不适,那现在对她说的话感到非常讨厌,她挑衅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面钱我会还给你。”
好像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爽朗的笑起来,“凭什么相信我?凭你马上又吃不起饭了。台球馆的那个男人,很生气吧,像他这样的男人,整条街都是。”
挫败感就这样摧毁一个人的士气,周宁从她说话的语气感受到了她职业的悲剧性,她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她的邀请,她的人生底色是悲剧,这一点和她不谋而合。人在走下坡路的时候,总是异常的顺利,一切都是那么巧合和自然,什么都是被安排好的,周宁就这样认识了陈红。
刚来的时候,周宁很不适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间屋子里同时可以容纳这么多面容姣好的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比柔水村的妇女们还要吵闹。最开始,她有想过逃跑,她清理了简单的衣物准备一走了之,陈红对她这样的行为见怪不怪,只是询问她想好了吗。周宁身体紧缩,好似被抽了一个耳光,真话脱口而出,想好了。陈红从她的真皮包里抽出来一叠纸币,沾了沾口水捻了五张钞票递到周宁面前。周宁摇摇头,又坐下来。世间有太多的感情,一次次逃离过后又逐渐生出血色,仿佛置身于悬崖峭壁,生命可以以这样一种壮美的方式断裂。
她是感激陈红的,无论是那碗面,还是给她提供了住所不至于流浪,又或者是后面陪酒替她挡下的无数个烂摊子,陈红带给她前所未有的视野,身上有浓烈的香水味,是她前二十多年未曾体验过的,在陈红的教导下,她慢慢学会了如何化出一个完美的妆容,怎样通过穿衣服扬长避短,用哪些洗漱用品可以让全身都白得透光,什么样的食物搭配可以使腰细胸大。
夜深了,几位客人喝得很醉,原本喧闹的屋子突然一下安静,地上散落七零八碎的酒瓶、瓜子花生碎壳,陈红招呼几个姑娘回屋休息,踩在壳上阵阵作响,她踢了踢地上的酒瓶,莞尔一笑:“作死叻,喝的都是啤酒,不值钱的东西。”她清点着账单,对着桌上和地上算账,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对今晚的收入不是很满意。
今年雪下得太大了,好似暴雪末日的到来,人们都在想办法取暖,来喝酒的人自然少了。姑娘们因为这清闲的日子,渐渐懒散起来,体态也逐渐丰盈起来。每次看见她们偷吃煮花生时,陈红总是咧着红唇喊道:“祖宗们,快别吃了,一个个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膀大腰圆的,接不到客都去喝西北风。”姑娘们总是如惊鸟般散开,咯咯地笑着。
清理完场子后,陈红就去睡了。周宁前半夜睡得很沉,后半夜睡意全无,索性爬起来随意挑选了一个包间走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质的清香,这是一种很低调又容易让人冲动消费的香味,像蛇一样的沙发靠在墙上。周宁总是会无端的响起周天予,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总是会将高跟鞋拿在手上,换成一双胶质的拖鞋,她也总是能让失控的眼泪定格在眼眶里,失序的眼泪如果掉下来会惊醒她的思念。
她打开手机,划到周天予的名字上,这串号码已默记烂熟于心。上一次他发短信还是春天,他说:宁,部队伙食好差,怀念和你一起吃排骨的日子了。很久不做饭,大概没有以前的手艺了。你最近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我一切都好,勿念。周宁还记得当时的她不知道昏迷了多少天,反复睡觉反复苏醒,她看到收件箱多了一条未读短信,然后回了一句:一切都好。
她是一只没有家乡的候鸟,一直迁徙。她惊觉地发现自己的觉很多,总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睡着了,幸好陈红对她要求不高,愿意出来接客就出来,不愿意出来就让她临时搭建的仓库里睡觉。然后,她在偌大的包间里,又沉沉地睡去。家乡的草木,已经离她太远,她需要不停的迁徙才能记起那些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