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营寨残阳与未凉血
沈青梧的伤口刚用烈酒冲洗过,灼痛感顺着胳膊往骨髓里钻。她坐在瞭望台的台阶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湖蓝色宫装已被血渍浸透,袖口磨出的毛边缠着干涸的血块——这还是宣和年间在坤宁宫当值时的旧衣,领口绣的缠枝莲早已褪色,却比寻常粗布更能抵得住刀剑划破的口子。昨夜厮杀时被金兵弯刀划开的伤口还张着,露出底下外翻的皮肉,她用指甲掐了掐周围的肌肤,麻木中带着刺痛,像极了当年在宫墙下被冻裂的冻疮。
远处,周勇正把最后一具金兵尸体拖到营寨外的土坑。少年断袖上的暗红血迹被晨露浸得发深,每走一步,背后那杆断矛就晃悠着,矛尖的血痂蹭过草叶,留下点点残红。沈青梧望着那抹红,忽然想起靖康元年的冬天,宫人们踩着结冰的御道往福宁殿送炭,雪地上拖曳的炭筐印子也是这般颜色,那时她还不懂,原来雪地里的红不一定是炭火染的。
“青梧姐,赵统领让你过去。”陈二跑上来时,草鞋后跟豁着个大口子,露出的脚趾甲缝里还嵌着没刮净的泥和血。他把手里的半块麦饼往她怀里一塞,掌心的老茧蹭过她宫装的盘扣,“孙大娘刚烤的,还热乎。”饼子边缘焦黑如炭,中间却夹着块粗盐,在舌头上化开时带着刺口的咸,像那年在掖庭局偷喝的盐水——宫女们说用盐水漱口能防时疫,可她总觉得那味道比药还苦。
沈青梧咬着饼子往土台走,路过地窖门口时,眼角瞥见完颜雪被反绑在木柱上。她身上的银甲早被士兵剥了去,露出里面绣金线牡丹的襦裙,此刻沾满泥污和血渍,后脑勺的伤口还在渗血,顺着鬓角流到下巴,滴在胸前的牡丹花瓣上。那金线绣的牡丹让沈青梧想起宁德皇后的礼服,只是眼前这朵被血浸透的,少了宫绣的规整,多了几分野性的艳。
“醒了?”沈青梧停住脚,断矛往地上顿了顿,矛杆撞击青石的闷响惊得完颜雪肩头一颤。她忽然注意到对方耳垂上的银环,样式竟和当年徽宗皇帝赏给乔贵妃的番邦饰品相似,只是这只已被血污糊住了纹路。
完颜雪猛地抬头,眼里的狠戾比昨夜更甚,嘴角却勾起抹冷笑:“你们不敢杀我。”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依旧透着金枝玉叶的倨傲,“我爹会用你们所有人的脑袋换我回去,包括你这穿前朝宫装的宫女。”
沈青梧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她下意识拽了拽衣襟,想遮住领口那枚磨平的玉扣——这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上面刻着的“宁”字早已看不清。“或许吧。”她抬脚要走,却被完颜雪尖声叫住。
“你知道我娘是谁吗?”完颜雪突然道,声音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她是相州沈绣坊的二姑娘,当年我爹破城时抢来的,怀里还揣着没绣完的鸳鸯帕呢!”
沈青梧的脚步顿住了。相州沈绣坊,她怎么会不知道?宣和七年她跟着皇后去相州行宫,曾见过坊主沈大娘为后宫绣的屏风,那上面的百鸟朝凤图,针脚密得能数出根数。有次她替皇后取绣品,撞见沈大娘对着幅未完成的牡丹图落泪,说那是二女儿的手艺,人被金兵掳走后,再也没绣完过。
“你绣错的牡丹勾,是沈二姑娘的手法。”沈青梧回头时,正撞见完颜雪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像被戳破了藏在袖管里的秘密,“沈大娘去年冬天没熬过去,临死前还攥着块没绣完的帕子,上面的牡丹也缺个角——就像你襦裙上这朵一样。”
完颜雪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滚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湿痕。这还是沈青梧第一次见她哭,没有金枝玉叶掉金豆的娇弱,倒像个被抢了糖的野丫头,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倔劲。沈青梧忽然想起当年被选入宫的小秀女,初来乍到时被管事嬷嬷训斥,也是这般又气又急地掉眼泪。
“赵统领在等你。”沈青梧转身走开,后背却像被炭火烫着——刚才完颜雪掉眼泪的模样,竟和记忆里那位总爱躲在屏风后绣牡丹的沈二姑娘有七分像。
土台上,赵统领正对着羊皮地图出神。地图边角都磨破了,上面用朱砂圈着三个村子,正是昨夜金兵扑空的地方,旁边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各村的户数和壮丁数,墨迹新旧交叠,显然改了不止一次。他看见沈青梧,把个牛皮袋往她面前一推,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将军的新令。”
沈青梧解开绳结,里面是张折叠的字条,墨迹还带着点潮。岳将军的字如其人,笔锋刚硬如枪:“押完颜雪至朱仙镇主营,沿途若遇金兵,可就地正法。另,牛头山义士沈青梧等,着即编入背嵬军,听候调遣。”
“背嵬军?”周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像见了活菩萨的香客,“就是那个能以一当百的背嵬军?”他在相州时听说书先生讲过,岳将军的背嵬军是天上的神兵,马踏联营如走平地,去年颍昌大战,三百人就冲垮了金兀术的拐子马。
赵统领点头,从腰间解下块虎符递给沈青梧:“这是调兵的信物。”虎符的铜面被摩挲得发亮,半边刻着“背”字,边缘还留着刀刮的痕迹,“到了朱仙镇,交给岳云将军就行。”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左额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色,“昨夜……是我多疑了。”
沈青梧接过虎符,冰凉的铜面贴着掌心,像握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她想起在宫里见过的兵符,比这精致百倍,却从未真正抵过金人的铁蹄。“统领也是为了周全。”她轻声道,目光扫过地图上标注的“磁州”二字,那里曾是她随驾避难的地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李大哥呢?”周勇突然问,声音里带着点慌。刚才清理战场时就没见着人,他的枣木拐杖还扔在东隘的石头旁,竹杖头的铜箍都崩飞了,沾着的血已经发黑。
赵统领的脸色沉了沉,往营寨外的小路努了努嘴:“清点人数时,发现李虎和三个村民不见了。”那里的草叶有被重物碾过的痕迹,断断续续的血迹像条红蛇,“看这样子,像是被人拖走的。”
沈青梧心里咯噔一下。她突然想起地窖里完颜雪说的话——“我爹会用你们所有人的脑袋换我回去”。难道是完颜烈派来的死士?可金兵刚退,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扣,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靖康之变那晚,宫墙下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孙大娘和小莲呢?”她突然抓住赵统领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攥着救命的稻草。
“在地窖里清点粮食。”赵统领被她拽得一个趔趄,随即反应过来,大手往腰间的佩刀上一拍,“我这就派人去看!”
两人冲进地窖时,孙大娘正抱着小莲缩在角落,筛糠似的发抖。地窖中央的粮囤被翻得乱七八糟,麻袋上的麻绳被整齐地割断,切口平整得像用快刀削的,和绑完颜雪的绳结一模一样。沈青梧注意到墙角散落的麦粒,想起在御膳房见过的贡米,那时觉得寻常的粮食,如今却成了能救命的宝贝。
“是……是李虎。”孙大娘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牙花子都在打颤,“他说要把粮食转移到后山山洞,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可他刚出去没一袋烟的功夫,就听见外面有打斗声,还有……还有金兵的吆喝!”
沈青梧的心沉到了底,像坠入了结冰的河。她冲出地窖,刚拐过瞭望台,就听见陈二的喊声:“青梧姐!西坡有动静!”
西坡的滚木后,露出个熟悉的身影——是李虎!他的左腿被箭射穿了,裤管红得发黑,正被两个穿着金兵铠甲的人架着往密林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狗娘养的!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把义士的藏身处告诉你们这些杂碎!”他的枣木拐杖掉在地上,被金兵用脚碾得粉碎,沈青梧认出那杖头的铜箍,是当年李虎从金营逃出来时,用缴获的箭簇熔铸的。
“放箭!”赵统领的佩刀“噌”地出鞘,刀光在阳光下闪着冷芒,像条跃出水面的银鱼。
陈大的箭先飞了出去,“咻”地穿透左边金兵的后心。那人踉跄着倒下,甲胄裂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内衬——竟是昨夜被周勇打晕的金兵小校!右边的金兵见状,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黑黝黝的东西往李虎怀里塞,沈青梧一眼就认出那是金兵的信号弹,只要砸在地上就会炸开浓烟,十里外都能看见。她在宫里见过类似的烟火,只是那时是用来庆贺生辰的,颜色要鲜亮得多。
“不好!”她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掷过去,正打在金兵的手腕上。信号弹“哐当”掉在地上,却没炸开,滚到李虎脚边,在草叶上留下道黑痕。
李虎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金兵,抓起信号弹就往嘴里塞。“你们休想得逞……”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金兵的刀刺穿了胸膛。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是今早孙大娘给的,边缘还带着牙印。沈青梧看着那半块饼,突然想起宫宴上被扔掉的精致点心,那时怎会想到,有一天人要为半块粗粮拼命。
“李大哥!”周勇嘶吼着冲过去,断臂的袖子在风里狂舞,像面残破的旗子。金兵见势不妙,转身就往密林跑,陈大的箭追着他们的背影飞去,却只射中了片衣角,带着血飘落在草丛里。
沈青梧蹲在李虎身边时,他的眼睛还圆睁着,望着营寨的方向,像在看什么宝贝。她伸手合上他的眼,指腹摸到他眼角的皱纹,那里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眼屎——这个总爱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昨夜还说要教她怎么用拐杖打马蜂窝,说这手艺比射箭管用。她忽然想起李虎曾说过,他年轻时在东京做过木匠,给宫里修过龙椅,只是后来金兵来了,斧头才换成了拐杖。
“他怀里有东西。”赵统领的声音有些发哑,像被沙子磨过的铜钟。
沈青梧从李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里面是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河北义兵的暗线,张三、李四、王猎户……最后面是李虎自己的名字,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对勾,像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这事包在我身上”。纸页边缘还粘着点木屑,显然是藏在拐杖里太久的缘故。
“是宣和末年的名册。”赵统领的声音带着颤抖,手指抚过那些名字,像在摸故人的脸,“当年我错杀了义兵首领,是李大哥偷偷把名册藏在掏空的拐杖里,保住了这些人……他刚才是想把名册给金兵,好让他们放过其他人。”
沈青梧突然想起李虎今早说的话——“前年在淮西,你就冤杀了三个义兵首领”。原来他不是在记恨,是在提醒,提醒赵统领别再被金兵的离间计骗了。这个总爱骂人的老头,心里装着比谁都重的情义,像他当年给宫里雕的那些梁柱,看着粗笨,却撑着整个大殿。
远处的密林里传来金兵的号角声,呜呜咽咽的,像在嘲笑他们的狼狈。赵统领猛地站起身,佩刀“咚”地插在地上,单膝跪地:“李大哥,我赵德山对天发誓,定要护好这些暗线,若违此誓,教我死在金兵的乱箭之下!”他左额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色,像条赎罪的蛇,缠绕着没说出口的愧疚。
周勇正用布擦李虎胸前的血,擦着擦着突然哭了:“他还说,等打退了金兵,要带我们回河北老家,种两亩地,娶个会做饭的媳妇……”少年的哭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乌鸦,绕着瞭望台盘旋,“他说他闺女要是活着,该和小莲一般大了……”
沈青梧把名册揣进怀里,油布上的血迹蹭在衣襟上,像朵开败的花。她抬头看向被绑在木柱上的完颜雪,对方正闭着眼,嘴角却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连李虎的死都算得丝毫不差。她忽然注意到完颜雪手腕上的红痕,是被绳索勒的,和当年宫里犯错的宫女戴的镣铐印子很像,只是这道痕里,藏着更多说不清的恩怨。
“把她带上。”沈青梧提起断矛,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我们去朱仙镇。”
赵统领留下十个士兵守营寨,其余人跟着沈青梧往南走。陈二背着陈大,陈大的断臂用布条吊在脖子上,手里还攥着李虎的枣木拐杖碎片,杖头的铜箍磕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孙大娘抱着小莲,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却没哭,只是紧紧攥着块绣了一半的虎头鞋布,那是李大哥昨天给她的,上面还留着他粗粝的指印;刘三柱扛着李虎的尸体,脚步踉跄,每走一步都像要栽倒,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放下,汗水混着泪水淌在脸上,冲开两道泥痕。
沈青梧押着完颜雪走在最后,断矛的矛尖离她的后心不过寸许。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纠缠成一团,像难分难解的恩怨,剪不断,理还乱。她忽然想起在宫里见过的双生花,一红一白缠绕着开放,旁人都说好看,却不知根下的土,早被彼此的汁液浸透。
“你早就知道李虎是暗线,对不对?”沈青梧突然问,声音里带着山风的冷。
完颜雪脚步一顿,随即轻笑,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我爹的密册上记着呢,河北义兵里藏着不少当年被他收买的人,李虎的名字就在最前面。”她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快意,像猫捉老鼠时的玩弄,“他以为偷偷换了名册就能瞒天过海?我早就让人盯着他了,连他拐杖里藏着名册都知道——就像知道你怀里那枚玉扣,是宋朝后宫的旧物一样。”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按住胸口。这枚玉扣她藏了三年,从未示人,这女真公主竟能看穿。
“你母亲要是知道你这样,会难过的。”沈青梧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刺得完颜雪猛地回头。
“不准你提她!”完颜雪的眼睛红了,像头被激怒的幼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早就死了!在我十岁那年,就被我爹打死了!就因为她偷偷给宋军送了封信!”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像被踩碎的琉璃,“她活该!谁让她忘不了那些宋人!忘不了她绣的破牡丹!”
沈青梧愣住了。她想起沈大娘说的,二姑娘当年总偷偷往城外扔信,却都石沉大海。原来那些信,都落到了完颜烈手里,成了催命符。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完颜雪的牡丹总缺个角——那是不敢绣完,还是绣不完?
“她临死前,手里还攥着块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完颜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像被风吹散的残烛,“帕子上的牡丹,和我绣的一样,都缺个角。我偷偷藏了那帕子三年,直到去年被我爹发现,烧成了灰。”完颜雪的声音发飘,像落在水面的柳絮,“他说那是宋人的晦气东西,留着会坏了大金的国运。”
沈青梧望着她被血污糊住的鬓角,突然想起靖康年那些被掳的宫娥。有个姓苏的才人,总爱在深夜绣故国的山水,被金兵发现后,绣品和人一起被扔进了火盆。那晚的火光映着宫墙,像极了此刻天边的残阳。
“绣品烧得掉,念想烧不掉。”沈青梧的声音很轻,却让完颜雪猛地停住脚。
“你懂什么!”完颜雪猛地转身,绳索勒得手腕生疼,“我娘到死都在念着相州的老槐树,念着她没绣完的帕子,可那些宋人呢?他们守不住城池,护不了百姓,连自己的宫娥都保不住!”她的目光扫过沈青梧的宫装,像带着刀子,“就像你,穿着这身衣服逃出来,难道还盼着能回那个早就没了的皇宫?”
沈青梧攥紧断矛,矛杆上的汗渍映出自己的影子。她想起逃出宫那天,宁德皇后把这枚玉扣塞给她,说“活下去,看看河山”。那时她不懂,河山都被铁蹄踏碎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直到遇见李虎这些人,才明白有些东西比皇宫更值得守。
“我不盼着回宫。”沈青梧的声音稳了稳,“但我盼着有一天,孩子们不用在血地里捡麦饼,姑娘们能安心绣完一朵牡丹。”
完颜雪的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风卷着芦苇荡的呜咽掠过耳畔,像无数没说出口的话。
前面的周勇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渡口的方向喊:“青梧姐,你看!”
沈青梧抬头,只见黄河渡口处飘着艘黑篷船,船头插着的不是宋旗,而是面绣着狼头的金旗。老艄公正被两个金兵按在船板上,脖子上架着弯刀,夕阳把刀刃映得通红。
“是金兵的伏兵!”赵统领低喝一声,拔刀出鞘,“陈大带箭手占高处,陈二跟我护着妇孺!”
陈大刚要举弓,却突然闷哼一声,左臂的箭伤崩裂,鲜血顺着布条往下淌。陈二急忙扶住他,少年的脸瞬间白了:“哥!”
“别管我!”陈大推开他,咬着牙将箭搭在弓上,“射那船帆!”
沈青梧突然拽住要冲上去的周勇:“等等!”她盯着黑篷船的船尾,那里系着块红绸,在晚风中晃悠——那是昨夜她让村民给老艄公留的记号,遇险要挂红绸示警。
“是自己人?”周勇愣住了。
“不像。”沈青梧的目光落在船板上的麻袋,那些麻袋的捆法和地窖里的粮袋一模一样,“是调虎离山。”她突然转向完颜雪,“你爹是不是还派了人?”
完颜雪的眼神闪烁了下,嘴角却勾起冷笑:“现在才想起来问?晚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密林里突然传来弓弦响。沈青梧猛地将完颜雪拽到身前,三支羽箭擦着她的肩头飞过,钉在前面的树干上,箭尾还缠着金兵的狼牙纹。
“果然在这!”赵统领怒吼着挥刀格挡,刀刃与箭簇碰撞出火星,“刘三柱带李大哥的尸身去山洞!孙大娘护好小莲!”
刘三柱咬着牙扛起李虎,刚要往密林深处走,却被三个金兵拦住。他扔下尸体,抄起地上的断矛就冲了上去,粗布衣衫被箭划破,露出的脊梁上还留着去年被金兵鞭子抽的疤。
“小莲别怕!”孙大娘把孩子塞进石缝,用石块挡住,自己捡起块石头,对着扑过来的金兵就砸了过去,“我儿子当年就是被你们这些畜生杀的!”
沈青梧押着完颜雪退到悬崖边,断矛横在她颈间:“让你的人住手!”
密林里的金兵果然停了手,为首的那个摘下头盔,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是完颜烈的亲卫长蒙力克,去年在磁州城外,沈青梧见过他亲手砍下三个宋兵的头颅。
“沈姑娘倒是机警。”蒙力克的声音像磨过的石头,“公主殿下,跟我们回去吧,王爷还在等您。”
完颜雪突然笑了,笑声在山谷里荡开,带着股疯劲:“回去?回去看他怎么用我当诱饵?蒙力克,你当我还是三年前那个会信你们鬼话的丫头?”
蒙力克的脸色沉了沉:“公主殿下,别逼属下动手。”
“动手?”沈青梧突然将断矛往前送了送,矛尖刺破完颜雪的脖颈,渗出血珠,“你们敢动一下,她就没命了。”
蒙力克的目光在沈青梧和完颜雪之间转了转,突然笑了:“沈姑娘怕是不知道,王爷早就说过,公主若不肯回来,留着也没用。”他抬手一挥,“放箭!”
羽箭像黑雨般射来。沈青梧拽着完颜雪往旁边翻滚,躲开箭雨的瞬间,看见周勇正被两个金兵缠住,少年用断袖缠住一人的胳膊,右手的短刀却被另一人挑飞。
“周勇!”沈青梧甩出断矛,正中那金兵的后心。周勇趁机拧断另一人的脖子,刚要道谢,却看见支冷箭正对着沈青梧的后背飞来。
“青梧姐小心!”
沈青梧猛地回头,看见完颜雪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正用身体挡在她面前,那支箭穿透了她的肩胛,带着金线牡丹的碎布飞了出去。
“你……”沈青梧愣住了。
完颜雪咳出口血,溅在沈青梧的宫装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我不是……帮你。”她抓住沈青梧的手腕,指腹冰凉,“我只是……不想欠沈二姑娘的……”
蒙力克见势不妙,吹了声口哨,金兵立刻后撤,像潮水般退进密林。赵统领想追,却被沈青梧拦住:“别追,他们是想引我们离开渡口。”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天边只留下抹暗红。沈青梧撕下宫装的下摆,按住完颜雪的伤口,血还是从指缝里往外涌,染红了那片金线牡丹。
“为什么……”沈青梧的声音有些发颤。
完颜雪看着天边的残阳,突然笑了,嘴角的血迹让她的脸显得格外妖异:“你说……我娘绣的帕子……烧的时候……会不会也像这夕阳一样……”话没说完,她的头就歪了下去。
沈青梧摸了摸她的脉搏,已经停了。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露出耳后那块没被血污遮住的皮肤,上面竟有个极小的牡丹刺青,收尾处缺着个角。
周勇走过来,把件干衣服披在沈青梧肩上:“青梧姐,老艄公说,夜里有商船往朱仙镇去,我们可以搭船。”
沈青梧点点头,看着刘三柱重新扛起李虎的尸身,孙大娘抱着从石缝里出来的小莲,孩子的手里还攥着那块虎头鞋布。陈二扶着脸色苍白的陈大,兄弟俩的影子在暮色里挨得很近。
她弯腰抱起完颜雪的尸体,往渡口走去。少女的身体很轻,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沈青梧想起她脖颈上的血珠,想起她耳后的刺青,突然明白,这个总说宋人没用的金枝玉叶,其实比谁都盼着能绣完一朵完整的牡丹。
黄河的浪涛拍打着岸石,像在诉说着什么。老艄公已经解开了缆绳,船头的狼头旗被扔在地上,踩满了脚印。沈青梧把完颜雪的尸体放在船尾,用块白布盖住,露出的衣角上,那朵缺角的牡丹正对着西天的残阳。
“走吧。”赵统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商船缓缓驶离渡口,沈青梧站在船舷边,望着渐渐远去的牛头山。营寨的篝火已经点燃,像颗孤独的星子,在暮色里亮着。她知道,李虎的名册还在怀里,完颜雪的刺青还在记忆里,那些流血的伤口或许会结痂,但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这黄河水,永远带着泥沙,永远奔涌向前。
船行至河中央时,周勇递来块烤热的麦饼。沈青梧咬了一口,粗粝的口感里竟尝到了点甜——是孙大娘偷偷加的野蜂蜜。她抬头看向东方,那里已经泛起鱼肚白,朱仙镇的方向,正有微光在慢慢亮起。
她握紧怀里的名册,指腹摸到李虎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对勾,突然想起宁德皇后的话:“活下去,看看河山。”
现在她懂了,河山或许会破碎,但只要还有人守着,就总有重圆的一天。就像那朵缺角的牡丹,只要还有人想着把它绣完,就总有绽放的时刻。
船帆在晨风中鼓起,载着未凉的血,载着未尽的愿,朝着黎明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