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朱仙镇月与未了情
书名:青梧劫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5026字 发布时间:2025-08-09

第十九章:朱仙镇月与未了情

 

船行至第三日清晨,露水还凝在船舷的木缝里,沈青梧终于望见朱仙镇的轮廓。远远望去,连绵的营寨像条苍青色的巨龙卧在平原上,黑旗在晨风中舒展如翼,旗面绣的“岳”字被朝阳镀上金红边儿,倒比汴京宫墙上的腾龙更显铮铮气势。岸边的码头早被踩出寸许深的泥,往来士兵扛着粮草奔走,甲胄碰撞声顺着水流漂过来,带着股熟悉的肃杀——像极了当年禁军在御街操练时的阵仗,只是少了些镶金嵌银的花架子,多了几分真刀实枪磨出的悍勇。

 

“青梧姐,张宪将军派人来接了。”周勇从船尾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块擦船板的粗布,断袖上沾着的水渍在晨风里泛着凉意,吹得他胳膊上的伤疤微微发颤,“说是将军正在议事,让我们先去偏营歇息。”

 

沈青梧点点头,低头看向舱里。完颜雪的尸身被裹在浆洗过的白布中,放在最内侧的角落,孙大娘用剩下的虎头鞋布盖住了她的脸,布上绣了半只虎爪,针脚歪歪扭扭的,倒像是在护着这具曾搅动风云的躯体。陈二正帮着刘三柱把李虎的尸身抬上岸,刘三柱的腰闪了半边,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陈大拄着临时削的柳木杖跟在后面,断臂的布条又渗了血,在晨光里红得刺眼,像条小蛇缠在胳膊上。

 

岸边候着个玄甲将军,不过二十三四岁,肩宽背厚如石碾,下颌刚冒出层青黑胡茬,左侧眉骨下有道寸许长的疤,该是去年颍昌大战时被流矢划的。见了沈青梧便拱手,甲胄上的铜钉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在下张宪,奉岳将军之命来迎沈姑娘。”他玄甲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腰间佩刀的穗子却用了宋锦,红蓝相间的缠枝纹在风里轻晃,“岳将军正与王贵、董先诸位将军商研军情,委屈姑娘先去偏营安置片刻。”

 

沈青梧回礼时,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第一节缺了小半,断口处结着层薄茧,该是去年枪挑金兀术先锋时被崩掉的。“有劳将军。”她侧身让开,目光扫过被抬上岸的两具尸身,“只是这两具尸身……”

 

“岳将军早有吩咐。”张宪的目光落在白布上,眉头微蹙如峰,却无半分嫌恶,“李壮士护义兵、守名册,当按正七品义兵统领规格安葬,入镇东忠骨园,坟前立碑,刻‘河北义士李虎之墓’。至于……完颜姑娘,岳将军说暂厝后山静云庵,待战事平息再做处置。”

 

周勇突然往前一步,断袖扫过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张将军,完颜雪虽是金女,却是被她父亲的亲卫射杀的!她最后还替青梧姐挡了一箭,这……”

 

“我知道。”张宪打断他,语气却温和,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掌心的薄茧蹭得周勇一缩,“牛头山逃出来的村民都跟岳将军禀明了。那姑娘耳后有朵缺角牡丹刺青,针脚细密,是沈绣坊的手法,对吗?”

 

周勇愣了愣,点头时眼里满是诧异,像见了会算卦的神仙。沈青梧却心头一震——张宪怎会知道刺青的事?

 

张宪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从怀里掏出块青布帕子,上面绣着半朵兰草:“静云庵的慧安师太,原是相州沈绣坊的大姑娘,也就是完颜雪的姨母。她昨日听闻有相州沈家后人尸身送到,特意来营中辨认。师太说,沈家姑娘的牡丹,从来都是缺个角的,就像她这帕子上的兰草,总留着半朵给念想。”

 

沈青梧望着远处飘在半空的炊烟,突然想起沈大娘念叨过的大女儿,说当年为了躲金兵,削发入了空门,临走时带走了半块绣绷。原来竟在这朱仙镇的庵堂里,与她侄女的尸身隔山相望。

 

偏营的帐篷比牛头山的齐整得多,帆布上打了补丁,却缝得平平整整,地上铺着晒干的艾草,带着清苦的香,角落里的炭盆虽未生火,却擦得锃亮,盆底还留着昨夜烤饼的焦痕。孙大娘刚把小莲安顿在草堆上,用自己的旧棉袄给孩子当枕头,就见帐帘被掀开,进来个提着药箱的老兵,留着山羊胡,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药渣,腰间的药葫芦上刻着个“张”字,葫芦口用红布塞着,布角都磨白了。

 

“张军医!”陈二认出他来,正是牛头山那个给陈大包扎伤口的老军医,“您怎么也在这儿?”

 

张军医放下药箱,从里面掏出个陶瓶,瓶身还沾着些泥点,像是从哪个田埂边挖药时蹭的:“昨日随粮草队过来的。”他拧开瓶塞,一股苦艾混着当归的味道弥漫开来,“陈大的伤得重新剜腐肉,再拖下去,这条胳膊就得锯了,到时候可没法抱媳妇了。”

 

陈大刚坐下,就疼得额头冒汗,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胸前的护心镜上。张军医剪开他的布条,伤口边缘已经发黑,还爬着几条细小的蛆虫,在皮肉间钻来钻去。老军医从药箱里拿出把银匕,在火上燎了燎,火苗舔着匕尖,泛出点点火星,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往伤口里剜,腐肉脱落的瞬间,鲜血涌出来,染红了垫在底下的艾草,把清苦的香都染上了腥甜。

 

“忍着点。”张军医头也不抬,往伤口上撒着黄褐色的药粉,粉粒落在血里,立刻化成了糊状,“这是岳将军特意让人从岭南捎来的金疮药,里面掺了珍珠粉,比牛头山的草药管用十倍,保准不留疤。”

 

小莲躲在孙大娘怀里,小手紧紧攥着虎头鞋布,指节都发白了,突然把布片往陈大面前递,声音细若蚊蚋:“陈大哥,这个给你,娘说戴着就不疼了。”

 

陈大接过布片,粗糙的指尖蹭过上面歪歪扭扭的虎爪纹,突然笑了,眼角的泪却跟着滚下来,砸在布片上:“还是小莲心疼人。”他把布片塞进怀里,正对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留着去年被金兵长矛刺穿的疤痕,像朵没开的花。

 

沈青梧走出帐篷时,正撞见张宪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摩挲着块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刻着朵牡丹,收尾处果然缺个角,被摩挲得发亮。见她出来,便把玉佩揣回怀里,玄甲与玉佩相撞,发出沉闷的响:“沈姑娘,岳将军请你过去。”

 

主营的大帐里弥漫着浓重的墨味和皮革味,地上的地图铺了半帐,用朱砂画的箭头密密麻麻,像群红蚂蚁。岳将军正背对着门口看地图,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身形比画像上更魁梧,额前还留着几缕黑发,尚未染上霜色,腰间的佩刀穗子是块新换的青布,看着倒比张宪的还鲜亮。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的线条带着少年人的锐利,唯有双眼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像被山雨洗过的青石:“沈姑娘,辛苦你了。”

 

沈青梧把虎符和李虎的名册递过去,虎符的铜面在帐内泛着冷光:“幸不辱命。”

 

岳将军接过名册,手指抚过那些炭笔写就的名字,指腹的薄茧蹭得纸页沙沙响,突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同龄人少有的厚重:“李虎是条汉子。宣和末年我在相州练兵,才十八九岁,被金兵围困在太行山口,粮草断了三日,是他带着七个义兵从悬崖上吊下来,每人背了半袋小米,把我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那时他就说,等赶走金兵,要在相州种满谷子。”他抬头看向沈青梧,目光沉沉如潭,“牛头山的事,张宪都跟我说了。完颜雪……当真死了?”

 

“是。”沈青梧想起那朵随主人一同变冷的刺青,针脚里还嵌着没洗净的血,“被完颜烈的亲卫蒙力克射杀的,死前替我挡了一箭,箭镞穿透了肩胛,断在骨头上。”

 

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帐外巡逻士兵的甲胄碰撞声隐约传来,像远处的闷雷。岳将军沉默片刻,突然从案上拿起个荷包,青布底上绣着朵金线牡丹,收尾处果然缺个角,金线都有些发黑了:“她母亲沈二姑娘,我认得。那年我刚从军,她总借着送绣品的由头,给我们送金兵的布防图,这荷包就是她亲手绣的,说是……等收复了相州,再把这角补上,让我转交给她姐姐慧安。”

 

沈青梧愣住了,指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玉扣——那是宁德皇后所赠,上面刻着的“宁”字,如今也磨得只剩个轮廓,玉扣边缘还留着道裂痕,是当年逃出宫时被刀划破的。

 

“那时我就问她,为何偏要留个角。”岳将军的目光飘向帐外,像是透过帐篷看见了五六年前的相州街巷,青石板路上的车辙,墙根下的野草,都清晰如昨,“她说,沈家的牡丹,要在故土上才能绣完。”他拿起李虎的名册,在烛火上点燃,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这些名字,我记在心里了。纸页会烧尽,人心却烧不掉。”

 

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烧成灰烬,灰烬被穿堂风吹起,像无数只黑色的蝶,在帐内打着旋。沈青梧看着那些灰烬,突然明白李虎为何要拼死护住这张纸——有些念想,越是见不得光,越能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沈姑娘原是宫里人?”岳将军突然问,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扣上,带着几分了然,“那玉扣是宁德皇后的旧物吧?几年前我在汴京见过,她总戴着。”

 

“是,靖康之变前,在坤宁宫当值。”沈青梧握紧玉扣,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那个雪夜,宁德皇后把玉扣塞进她手里,指甲都掐白了,声音轻得像叹息,“活下去,看看这河山,终究会回到原样。宫里的腊梅,每年都会开的。”

 

岳将军的眼神暗了暗,随即又亮起来,像被风吹旺的炭火:“会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把金兵赶回白山黑水,让百姓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种庄稼,让姑娘们能安安心心绣完一朵完整的牡丹,让宫里的腊梅,也能在太平年月里好好开。”他顿了顿,从案上拿起一卷文书,纸页边缘都磨破了,“沈姑娘若不嫌弃,可留在营中掌管机要文书,你的字娟秀却有骨,我见过你在牛头山记的粮草账,正好……替阵亡的弟兄们写家书,他们的家人,总盼着个念想。”

 

沈青梧刚要答应,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雨点砸在石板上。张宪掀帘进来,玄甲上还沾着晨露,脸色凝重如铁,进门时甲胄蹭到门框,发出“哐当”一声:“岳将军,完颜烈带五万骑兵压境了,先锋已到三十里外的狼牙关,旗号是黑底狼牙旗,还拖着几具宋人尸体,说是……要亲手斩下完颜雪的首级,祭他阵亡的亲卫。”

 

岳将军猛地站起身,佩刀“哐当”撞在桌腿上,震得案上的砚台都跳了跳,墨汁溅出来,在地图上晕开个黑团:“来得正好!”他看向帐外,声音洪亮如钟,震得帐顶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传我将令!背嵬军随我迎敌,踏白军守住镇口吊桥,选锋军随张宪抄左翼,让董先带踏白军断他们后路!务必让完颜烈知道,我大宋的土地,不是他说来就来、说杀就杀的!”

 

沈青梧跟着走出大帐时,营地早已动了起来,像口沸腾的大锅。周勇正帮陈大穿戴铠甲,陈大疼得龇牙咧嘴,却咬着牙不吭声,陈二在旁边递护心镜,镜面上还留着昨夜打磨的痕迹,映出两人紧张的脸;刘三柱扛着李虎的那杆断矛,矛尖的血痂早已发黑,却被他用布擦得发亮,矛杆上还缠着块红布,是孙大娘给的;孙大娘把小莲抱进帐后的地窖,用石头顶住窖门,自己则捡起把弯刀,刀鞘上还留着金兵的牙印——那是她儿子的遗物,去年在颍昌大战中,他用这刀斩了三个金兵,最后力竭而亡,尸身都没找回来。

 

“青梧姐!”周勇朝她挥手,少年的断袖在风里扬起,像面小小的旗,“来!我们并肩子上!这次我护着你!”

 

沈青梧从兵器架上抄起杆长枪,枪杆的桐木纹理被前人的手磨得光滑,却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让她想起在宫里练过的枪术——那时只当是闺阁消遣,枪杆上裹着锦缎,枪头是镀金的,舞起来像朵花,如今握着的枪,枪头沾着真真切切的血,枪杆浸透着无数人的汗,沉甸甸的,像握着半壁河山。

 

她走到队伍里,站在周勇身边,突然觉得手里的枪重逾千斤。这重量里,有李虎没说完的那句“回河北种地”,有完颜雪耳后那朵缺角的刺青,有宁德皇后留在玉扣上的温度,还有无数个像孙大娘儿子那样,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士兵的念想,他们的血,早就融进了这杆枪里。

 

岳将军翻身上马,银枪直指前方,枪缨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像团燃烧的火:“弟兄们!身后就是朱仙镇,就是我们的家国!今日,就让金狗看看,我大宋儿郎的骨头,比他们的铁蹄硬得多!”

 

“杀!杀!杀!”呐喊声震得地面都在发颤,连远处的黄河都似被惊动,浪涛声顺着风飘过来,像无数战鼓在擂动,震得人耳膜发疼,却也震得人热血沸腾。

 

沈青梧跟着队伍冲锋时,看见远处的金兵像黑压压的潮水般涌来,铁浮屠的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片移动的冰原,却刺不破宋军阵前那道由刀枪组成的墙。她想起李虎临死前攥着的半块麦饼,上面还留着牙印;想起完颜雪挡箭时眼里闪过的决绝,像朵骤然绽放的昙花;想起宁德皇后雪夜里的眼神,温柔却坚定。突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从心口一直烧到指尖。

 

长枪刺入金兵胸膛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一朵完整的牡丹在眼前绽放,花瓣层层叠叠,金红相间,在阳光下美得让人落泪。那朵花的根,扎在李虎守护的名册里,扎在完颜雪耳后的刺青里,扎在无数个亡魂的故土情结里,扎在她腰间那枚磨得发亮的玉扣里。

 

风从战场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却也带着新生的气息,吹得远处的军旗猎猎作响。远处的朱仙镇在夕阳下安静矗立,镇口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嫩得像翡翠,像无数只向上托举的手。沈青梧知道,这场仗还没打完,或许还要打很多年,但只要他们还握着枪,还守着心里的那朵牡丹,总有一天,所有缺角都会被补上,所有破碎都会被拼圆。

 

她握紧长枪,朝着下一个敌人冲去。枪尖的寒光里,映着自己的影子,也映着无数个前赴后继的身影——那些有名的,无名的,最终都化作了这河山的一部分,像朱仙镇的泥土那样,沉默却坚定地,托举着一轮又一轮的日月,照亮着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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