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暗道寻硝
晨雾像一匹被山雨浸透的素绸,在黑风岭的沟壑间漫漶不开。松针上凝结的寒气被风揉成细珠,顺着岩缝往下淌,滴在周大夯的铁甲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水痕。他靴底踩过暗道入口的苔藓,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惊得几只寄居在蕨类植物下的石蟹横着爬开,青灰色的螯钳碰在石灰岩壁上,敲出细碎的“嗒嗒”声,倒像谁在暗处数着他们的脚步。
“这道是万历年间挖的,”二当家赵老栓举着的松明火把“噼啪”炸出个火星,将他左脸上那道贯穿眉骨的刀疤照得愈发狰狞——那疤是十年前跟陕西马匪抢地盘时留下的,当时对方的弯刀差点把他眼珠子剜出来。“当年陕西流寇过境,镇守黑风关的参将带着军民躲进山里,硬生生凿了三个月才通到矿洞。”他用刀柄敲了敲右侧岩壁,石面发出空洞的回响,“小心脚下,这塌陷处原是口竖井,前年暴雨冲垮了木梯,深不见底。”
周大夯俯身时,鼻尖差点撞上垂挂的钟乳石。那石笋尖端泛着蜡质的光泽,像被无数人舔过似的。火光里,丈许宽的裂缝像道被巨斧劈开的伤口,底下传来的水声带着股铁锈味,想来是矿脉里渗出的地下水混着硫化物。他踩着凸起的石棱挪步,靴底与湿滑的岩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昨夜隘口的火药爆炸声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可药库里剩下的那点存货,只够填满三个陶罐。他摸了摸腰间的短铳,这玩意儿还是从清兵尸体上扒的,枪管里的火药渣还没清理干净,若找不到新的硝石,下次清军来犯时,他们只能用山匪们惯用的滚木礌石,那玩意儿对付零星马匪还行,遇上带着抬枪的正规军,不过是杯水车薪。
“前面就是主矿洞了。”赵老栓的声音压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火把往前一探,照亮了片能容百人的开阔空间。洞顶垂着的钟乳石长短不一,最长的那根足有丈余,尖端凝结的水珠正往下滴,落在地上的铁砧上,发出“叮咚”的脆响,倒像谁在暗处敲着铜铃。地上散落的工具蒙着层灰绿的锈,铁钎的尖端却还闪着冷光,显然不久前刚被人用过。
周大夯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矿土。土粒在指腹间碾开,簌簌落下的粉末泛着青白色,凑近鼻尖时,一股呛人的硝石味直冲脑门,混着雨水冲刷过的腥气,像极了老工兵熬硝时的作坊味。“是好料。”他用指甲刮了刮岩壁,指甲缝里立刻积起层白霜似的结晶,“含硝量至少七成,不用提纯就能炼丹。”
铁蛋咧开的嘴突然僵住。这憨实的汉子总爱把“咱山里人不懂这些精细活”挂在嘴边,此刻却忍不住用铁钎撬开块松动的岩石——内里露出的矿脉像冻住的奶水,在火光下泛着油脂般的光泽。“夯子哥,这白花花的玩意儿,真能炸翻清军的马队?”他满手的矿灰蹭得脸颊一道黑一道白,倒像戏台上画了花脸的武生,“前儿个看清兵的铁浮屠,那甲胄厚得能挡箭呢。”
“得配硫磺和木炭。”周大夯从背包里掏出块油布,小心翼翼地将矿土包起来,油布上立刻洇出片深色的印子,“西坡温泉边的硫磺矿我看过,结晶体像碎金子似的,纯度够高。木炭更简单,寨子里烧松木的窑多的是。按七硝二磺一木炭的比例碾成粉,就是能崩开石头的火药。”他突然想起老工兵总挂在嘴边的话,又补充道,“碾药时得用青石臼,铜器铁器都不能沾,哪怕火星子溅进去,整座山都能给你掀了。”
铜锤正要用铁钎去撬矿脉,闻言手一抖,铁钎“当啷”掉在地上,在空荡的矿洞里撞出重重回音。这小个子汉子是铁蛋的亲弟弟,左耳朵缺了半片,据说是小时候被山狸子咬的。“这么金贵?”他吐了吐舌头,赶紧改用手去掰岩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可得轻着点,别把咱自个儿炸上天了。”
赵老栓突然按住他的手腕。这独眼的汉子听觉比常人敏锐数倍,此刻正侧着耳朵,独眼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别出声,矿洞深处有动静。”
众人瞬间噤声,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片刻后,远处果然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用镐头凿石头,声音顺着岩壁传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那节奏太规整了,不似山匪们乱劈乱砍,倒像军队里的工兵在作业,一锤是一锤的力道。
“是清军?”铁蛋的手已摸向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的防滑绳勒得掌心发疼。他这刀是用马车上的车轴钢打的,刀刃上还留着锻打的水波纹。
周大夯摇了摇头,抬手示意熄灭火把。黑暗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洞口方向透进点微光,在地上投下片模糊的亮斑,像块蒙着灰的铜镜。他循着声音摸过去,靴底踢到个硬东西,俯身一摸,竟是只清军的薄底快靴,靴筒上还沾着新鲜的矿土,内里的衬布带着点温热——显然主人刚离开没多久。
“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往靴筒里探了探,指尖触到张卷着的纸条,借着微光展开一看,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直指矿洞深处,旁边写着“速运”二字,笔锋潦草却透着股急切,墨迹边缘还洇着点油渍,像是沾了肉汤。
赵老栓的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这伙清兵是来抢硝石的。”他独眼里的火光映着地上的矿土,“按察使死在隘口,他们肯定想造更多火药报复。”他突然拽了拽周大夯的胳膊,独眼里闪过警惕,“前面有亮光!”
众人猫着腰往前摸了几十步,矿洞豁然开朗,竟是处天然的石室。石室中央燃着堆篝火,火上架着的铁锅正咕嘟冒泡,飘来股混杂着咸肉和野菜的香气。十几个清军围着篝火赌钱,盔甲扔在一旁的石台上,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号服,领口袖口都泛着黄渍。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把总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这人左嘴角缺了颗牙,说话时漏风,手里把玩的硝石块在火光下闪着冷光,引得众人哄笑,笑声撞在岩壁上,反弹回来时竟带着点尖利的回音。
“狗娘养的,倒会享受。”铜锤咬着牙从背后摸出鸟铳,枪管上还留着昨夜火药熏出的黑斑,“夯子哥,给他们来一下?保准让这锅肉粥变丧宴。”他这鸟铳是上个月截镖时得的,枪托上还刻着原主人的名字“王”。
周大夯按住他的枪管,摇了摇手。他的目光落在石室角落——十几个麻袋堆得像座小山,麻袋口露出的硝石泛着青白色,上面印着的“官硝”二字在火光下格外刺眼。更让人心惊的是旁边靠着的两杆抬枪,枪管锃亮得能照见人影,枪托上的铜箍闪着光,显然是新造的家伙。“别惊动他们,”他往右侧指了指,那里有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石缝,缝隙里还卡着半块兽骨,看着像野猪的下颌,“绕到后面把硝石偷出来,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早出洞了。”
赵老栓点头,带着铁蛋钻进石缝时,腰间的短刀不小心蹭到岩石,发出“咔”的轻响。篝火旁的清军立刻停了笑,山羊胡把总猛地站起身:“谁在那儿?”他提着腰刀往这边走来,靴底踩在矿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人身形微胖,走得急了些,腰间的玉佩撞在刀鞘上,发出“叮铃”的脆响。刚转过石柱,周大夯手里的铁钎已砸在他后颈,这汉子连哼都没哼一声,软塌塌地倒了下去,手里的硝石块滚落在地,发出“咚”的闷响。
“动作快点!”周大夯拖起把总的尸体塞进石缝,铜锤已解开三个麻袋,正往背包里装硝石。白花花的硝石粉末撒在地上,像落了层霜,踩上去硌得慌,还带着点冰凉的潮气。这小子手忙脚乱的,竟把自己的草帽都掉进了硝石堆里,捞出来时帽檐上沾满了白霜似的结晶。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清军的吆喝:“刘把总!矿洞找到了吗?李将军让咱们速回营!”那声音粗哑,带着股不耐烦的腔调,显然是个下级军官。
铜锤手一抖,半包硝石撒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坏了!他们人来了!”
周大夯当机立断:“点火!”他抓起铁锅,将里面滚烫的肉粥泼向篝火,火星“噼啪”四溅中,又把旁边的煤油灯扫倒,灯油立刻在地上漫开,火舌“腾”地窜起,舔上了清军堆在一旁的帐篷,“老栓,带硝石走暗道!我和铜锤引开他们!”
赵老栓咬了咬牙,背起最重的那个麻袋,铁蛋也扛起个,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石缝深处。“你们小心!”他的声音混着火焰的“噼啪”声传过来,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在暗道口等你们半个时辰,不来我就带人接应!”
周大夯拉着铜锤钻进另一侧的岔路时,石室已变成片火海。清军的惨叫声、马蹄的嘶鸣声、抬枪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像锅被打翻的热粥,在矿洞里翻滚冲撞。他顺着岔路往前跑,靴底磨得发烫,身后的抬枪子弹擦着耳边飞过,打在岩壁上,碎石溅了满脸,带着股铁锈味。
“这边!”铜锤突然拽住他,指着条仅容一人匍匐的石缝,缝里还卡着几根獾子毛,“小时候跟俺爹掏獾子钻过这儿,能通到山外的溪流!”这小子说着就先爬了进去,屁股撅得老高,像只受惊的土拨鼠。
两人趴在地上往前挪,石缝里的土腥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尖利的石棱划过脊背,疼得像被刀割。周大夯的指甲在岩石上磨得血肉模糊,可脑子里全是溶洞里的景象——春桃正用野蜂蜜给秦念安调药,那药是用七叶一枝花熬的,苦得孩子直皱眉,药碗边摆着孩子啃了一半的麦饼;柳芽的瘸腿在石地上练习走路,每走一步都咧着嘴笑,小辫子上还系着红布条;张婆子坐在火堆旁,手里的针线穿过山匪的破衣,嘴里哼着“小白菜呀地里黄”的小调,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很密实……这些念头像根浸了油的绳子,拽着他往前爬,哪怕指甲缝里全是血,也舍不得松劲。
爬出石缝时,日头已过晌午。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山外的溪流潺潺流淌,岸边的紫花地丁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无数只招手的小手。铜锤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背包里的硝石硌得后背生疼,却笑得露出两排黄牙:“夯子哥,咱……咱把清兵耍了!你看那火光,估摸着把他们的抬枪都烧了!”他说着就去解背包,想看看硝石少了没有,结果一摸,发现背包底不知何时被石棱划了个口子,硝石撒了一路。
周大夯望着黑风岭的方向,那里正飘着股黑烟,像条扭动的黑蛇,在蓝天上拖出长长的尾巴。他知道这安稳是暂时的——刘把总的尸体迟早会被发现,烧了的抬枪能再造,抢走的硝石更会引来加倍的报复。但此刻摸了摸背包里沉甸甸的硝石,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竟像握住了点实在的希望。
“走,回寨。”他拍了拍铜锤的肩膀,溪流的水映出两人的身影:脸上沾着黑灰,衣服被石棱划破,露出的皮肉渗着血珠,可那双眼睛里的光,比头顶的日头还要亮。他弯腰掬起溪水洗了把脸,水冰凉,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却也清醒了不少。
山风吹过,带着溪流的潮气,还有些若有若无的火药味。周大夯想起老工兵说过的话:“火药是死的,用它的人才是活的。”当年在军队里,他总觉得这话说得多余,火药不就是填炮膛、开山道的玩意儿?可现在站在这黑风岭的山脚下,他突然懂了——他们或许没有清军的制式抬枪,没有官硝作坊里提纯的好料,但他们有这熟悉的暗道,有藏在石缝里的硝石,有溶洞里那点不肯灭的烟火气,这些,就够了。
回到溶洞时,孩子们正围着独眼龙看新造的弓箭。独眼龙不知从哪儿寻来些雁翎,正用鱼鳔胶往箭杆上粘,那胶是用鲤鱼鳔熬的,腥气得很,他却一脸专注。春桃在一旁帮忙削竹片,手指被刀划破了道口子,也只是往嘴里吮了吮,继续埋头干活,竹屑粘在她的发梢上,像落了层雪。柳芽第一个看见周大夯,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小手里举着朵紫色的野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周叔叔,给你!石头叔说戴了它,打仗就不疼了。”
周大夯蹲下身,让她把花别在自己的头盔上。野花香混着硝烟味,竟酿出种奇异的安宁,像暴雨过后山坳里的味道。他看向赵老栓,后者正指挥着山匪们将硝石搬进炼丹的石室,铁蛋和铜锤在一旁清点数量,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铁蛋见了他,举着个陶罐就跑过来:“夯子哥,你看这硝石,白花花的,比盐还纯!”
“这些硝石,能造多少火药?”独眼龙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片雁翎,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绿光,像块上好的翡翠。他这只独眼是年轻时跟人比箭输的,据说对方射穿了他的箭靶,他却非要再比,结果被流矢伤了眼。
“按三成提纯算,够造三十个陶罐。”周大夯望着洞外的夕阳,晚霞把天空染成了血红色,像极了隘口硝烟的颜色,“但得教弟兄们练枪。昨天铜锤的鸟铳差点炸膛,不是枪不好,是不会用——这玩意儿得闭气瞄准,扣扳机时手不能抖。”
独眼龙突然笑了,独眼里的皱纹挤成了堆:“你这将军,当得越来越像模像样了。想当年清风寨的王二,总说你是块带兵的料,果然没看错。”他说着就往周大夯手里塞了个东西,是块用油纸包着的卤牛肉,“快吃点,看你脸都白了。”
周大夯没接话,只是摸了摸头盔上的野花。花瓣软软的,带着点韧劲,像柳芽那只总爱攥着他衣角的小手。他想起老军医说过,将军不是靠官印封的,是靠弟兄们的命托起来的。当年在军队里,他总觉得能解甲归田,种几亩地娶个媳妇,就是天大的福气。可现在守着这黑风岭,看着溶洞里的烟火气,突然觉得——当不当将军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护着这些孩子,护着这暂时的安宁,就算当个扛枪的伙夫,也值了。
夜幕降临时,炼丹室里传来“咯吱咯吱”的碾药声,像春蚕在啃桑叶。那是赵老栓带着几个细心的弟兄在碾硝石,他们脱了鞋子,光脚踩在石地上,生怕带进去半点火星。周大夯站在溶洞门口,望着黑风岭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却不再像昨夜那般疹人。
他想起老军医临终前的话:“熬过去,天就亮了。”那时在伤兵营里,他守着垂死的老军医,听着外面的炮声,总觉得这日子熬不到头。可现在望着炼丹室窗缝里透出的微光,听着孩子们熟睡的呼吸声,还有那“咯吱”的碾药声,突然觉得——天好像真的快亮了。
“夯子哥还没睡?”春桃端着碗热汤走过来,碗沿冒着白汽,里面飘着几块野菇。她把汤递过来时,手腕上的银镯子轻轻撞在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张婆子说你今儿个准是累着了,特意多放了把小米。”
周大夯接过碗,暖意顺着陶土碗壁传到掌心。“你也早点歇着,”他喝了口汤,野菇的鲜香混着小米的软糯,熨帖着空了大半天的肚子,“念安的烧退了?”
“退了些,”春桃往溶洞深处看了眼,那里的石床上,秦念安正抱着个布偶睡得安稳,那布偶是用旧衣服改的,歪歪扭扭的却被孩子攥得很紧,“就是总说梦话,喊着要爹娘。”她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有时候我总在想,要是没这场仗……”
“没有要是。”周大夯打断她,语气却没什么力道,“咱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醒着的时候,不用再喊爹娘。”他把空碗递回去,碗底还沾着点米渣,“明天教孩子们认认草药吧,万一哪天……总能用得上。”
春桃点头,转身要走时又停住脚:“夯子哥,柳芽说想学射箭,你……”
“等她腿再好些,”周大夯望着洞外的星空,几颗亮星嵌在墨色的天幕上,像孩子们夜里点的火把,“我教她。”
炼丹室的碾药声渐渐慢了下来,赵老栓推门出来,脸上沾着层白霜似的硝粉,看着像落了场小雪。“夯子哥,头拨硝粉碾好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按你说的,用青石臼碾的,铁器都没沾边。”
“送去风干,”周大夯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沾了些硝粉,凉丝丝的,“明儿个我带弟兄们去西坡采硫磺,你盯着把木炭备足了。记住,硫磺和硝石得分开放,差着三丈远才保险。”
“晓得晓得,”赵老栓咧嘴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我让铁蛋在中间垒了道石墙,就是打雷都传不过去。”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夯子哥,你说……咱们真能守住这黑风岭?”
周大夯往隘口的方向望了眼,夜色里,那里的硝烟味似乎还没散尽,混在山风里若有若无。“守到守不住为止。”他说得平淡,却让赵老栓眼里的犹豫散了些,“去歇着吧,明儿个还得早起。”
赵老栓走后,溶洞里只剩下火塘里的炭火偶尔“噼啪”一声。周大夯摸出怀里的火石,在黑暗中擦出点火星。火光里,他看见自己映在岩壁上的影子,肩膀比刚上山时宽了些,脊梁也挺得更直了。
他想起刚到清风寨那会儿,王二总说他“身上有股兵油子气,却没兵痞子的坏”。那时他总想着跑,想着往南去,去那据说没有战火的地方。可现在,他却在这黑风岭的溶洞里,守着一群不相干的人,算着罐子里的火药,想着明天该采多少硫磺。
火石的火星灭了,他却没再擦。黑暗中,似乎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孩子们的、山匪们的、春桃和张婆子的,混在一起,像首不怎么好听却很踏实的曲子。
这光亮不在天上,在炼丹室的石臼里,在孩子们的梦里,在每个人心里那点不肯灭的念想里。周大夯靠在洞壁上,把短铳抱在怀里,像抱着块温热的石头。
明天,该去西坡了。那里的硫磺矿藏在温泉边的石缝里,得用竹筐装,不能沾铁器。他得教弟兄们认硫磺的颜色,那玩意儿像碎金子,却比金子金贵——能救命,也能索命。
他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岩壁上,仿佛能听见山体深处的矿脉在呼吸,带着硝石的腥气,带着硫磺的辛辣,带着无数人没说出口的盼头。
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