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西坡硫磺
天刚蒙蒙亮,周大夯已带着五个弟兄往西坡去。晨露把山路浸得发滑,铁蛋走在最前,手里拄着根磨得溜光的枣木杖,杖头包着层铁皮——那是上个月从清军甲胄上敲下的废铁,被他用砂石磨了整整三天。他时不时用杖尖拨开挡路的荆棘,枝桠上的露水"哗啦"落在他脖子里,引得这壮汉打了个激灵,粗布短褂下露出的胳膊上,还留着去年跟闯军散兵打斗时的箭疤,那疤痕像条暗红色的蜈蚣,在晨光里微微发亮。
"夯子哥,这硫磺真长在温泉边?"铜锤跟在后面,左耳朵缺了半片,是前明崇祯年间被山狸子咬的,此刻伤口被山风吹得发红,结着层血痂。他却满不在乎地挠着,指缝里还嵌着昨夜修鸟铳时沾上的火药渣,"我昨儿个问张婆子,她说那地方邪乎得很,说是有山神吐火,前明时候就有采硝的汉子掉进去,捞上来只剩把骨头渣子。"
周大夯往坡下望了眼,黑风岭的轮廓在晨雾里像头蜷着的巨兽,山脊线蜿蜒起伏,活似巨兽拱起的脊梁。"哪来的山神,"他攥紧腰间的短铳——这玩意儿是从清军哨兵手里夺的,枪柄上的防滑纹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硫磺是石头里熬出来的火气,遇着火星就炸,张婆子是怕咱们惹祸。造火炮的作坊,都得把硫磺埋在沙里藏着,早年我在山海关见的红夷大炮,药桶里的硫磺都是用蜡封着的。"
说话间已到西坡地界。这里的树木比别处稀疏,多是些歪脖子松树,树干上积着层黄白色的粉末,像落了场怪雪。地上长着些暗红的苔藓,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股怪味——像烧焦的头发混着鸡蛋黄。再往前走,雾气里渐渐飘来硫磺的辛辣气,呛得人直皱眉头。去年冬天跟着明军守山海关时,周大夯在火药营闻过这味道,当时营里的老军头说,这是"能炸碎铁甲的味儿",说罢还往他手里塞了块硫磺,那冰凉中带着灼人的触感,他至今记得。
"前面就是温泉了。"赵老栓的独眼里闪着光,他右眼眶是空的,用块黑布蒙着,那黑布边缘已磨出毛边,是崇祯十五年跟后金兵打仗时被流矢射的。他以前跟着老寨主来过这儿,知道硫磺矿藏在哪处石缝里,此刻用仅剩的左手指着前方一片蒸腾的白雾,"那雾看着暖和,其实烫得很,去年我亲眼见着只野山羊掉进去,没半盏茶的功夫就翻了白,四蹄乱蹬着沉下去,掉下去能把骨头煮化。"
众人拨开最后一片灌木丛时,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只见山坳里嵌着个半月形的池子,约莫半亩地大,池水泛着浑浊的乳白,像掺了石灰的泥浆,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大的气泡炸开时,能溅起寸许高的水花,像极了官窑里熬的釉料。蒸腾的白雾裹着刺鼻的硫磺味往上升,在半空凝成淡蓝色的烟,像无数条小蛇在扭动。池边的岩石被熏得发黑,却在某些缝隙里嵌着些亮晶晶的东西——那就是硫磺,黄澄澄的像碎金子,在晨光里闪着诡异的光,比周大夯见过的明军火药营里的硫磺成色还好,块头也大,最大的那块足有拳头大小。
"好家伙,这玩意儿真能造火药?"铁蛋蹲在池边,粗布裤子膝盖处打着补丁,补丁是用块深蓝色的布条补的,看着像是前明兵丁的号服碎片。他伸手想去够石缝里的硫磺,被周大夯一把拽住。
"别碰!"周大夯指着他刚要碰到岩石的指尖,那里已泛起层红痕,像被热水烫过,"这石头烫得能烙饼,而且硫磺沾了汗要烧皮肤。大明火药营的军卒,采硫磺都得穿麻布袜子,连指甲缝都得用蜡封上。"他从背包里掏出副粗麻布手套,是用张婆子织的麻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很密实,"戴上这个,用竹片刮,千万别用铁器。早年我在山海关见着个新兵,用铁铲铲硫磺,火星子溅起来,半条胳膊都烧没了,最后只能用锯子锯掉,疼得嗷嗷叫了三天才断气。"
弟兄们依言忙活起来。竹片刮过岩石的"沙沙"声混着温泉的"咕嘟"声,在山坳里格外清晰。铜锤学得最快,他把刮下来的硫磺碎块往竹筐里装时,突然"哎哟"一声——原来有块碎硫磺掉进了靴筒,正烫得他脚底板发疼。这小子的靴子是从明军逃兵那里捡的,靴底都快磨穿了,露出的脚趾头冻得通红,此刻疼得直跺脚,露出的脚踝上还缠着圈草绳,草绳里塞着些干艾草,是张婆子给他治冻疮的。
"笨小子!"赵老栓笑着踹了他一脚,却还是帮他把硫磺倒出来,独眼里满是疼惜,"这玩意儿比炭火还厉害,沾着就烧,等会儿回去得用醋洗洗脚,不然要起泡。前明时候采硫磺的,都备着醋坛子,听说用老陈醋最好,能中和火气。"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瓶,塞给铜锤,"这是我备着的,你先拿去用。"
周大夯没加入他们,他正盯着温泉对岸的一片乱石堆。那里的草木比别处矮了半截,像是被马蹄踏过,石头缝里还留着些新鲜的马蹄印——是清军的铁掌印,比山匪的马蹄铁宽出半指,上面还带着"正黄旗"的火漆印,印子清晰得很,显然是新烙上去的。他摸出短铳,往那边挪了几步,硫磺的辛辣气呛得他喉咙发紧,去年山海关失守时的硝烟味,仿佛又从记忆深处钻了出来,混着这硫磺味,竟让他一阵反胃。
"夯子哥,咋了?"铁蛋注意到他的动静,手里的竹片停在半空,晨光里能看见他虎口处磨出的厚茧,那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黄中带黑,看着像层硬壳。
"有清兵来过。"周大夯指着地上的马蹄印,印子里还沾着点硫磺渣,"看这痕迹,最多三天。马蹄铁上的泥还是湿的,他们准是冲着硫磺来的。"他突然往乱石堆后喊了声,"出来!"
乱石堆后一阵窸窣,竟钻出个穿蓝布短褂的少年,手里还攥着把柴刀,刀刃上沾着些硫磺粉末。这孩子约莫十五六岁,梳着总角,头发枯黄,用根草绳系着,脸上沾着黑灰,只有眼睛格外亮,像藏着两颗星星。见了他们手里的家伙,吓得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露出的裤脚上还打着补丁,补丁用的竟是块前明的兵丁号服碎片,上面隐约能看见个"勇"字。
"别杀我!我不是清兵!"少年的声音发颤,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在黑灰上冲出两道白痕,"我是山下王家村的,俺爹被清兵抓去挖矿了,他们说要造'红衣大炮'打南明,我来......我来看看能不能捡点硫磺换钱,好给俺娘抓药......俺娘得了咳血病,郎中说再不吃药就......"
周大夯收起短铳,这孩子的柴刀豁了个大口子,看着就是把砍柴的破刀,不像带兵器的探子。他蹲下身,目光落在少年冻裂的脚跟上,那里的裂口像道小沟,渗着点血珠,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辽东跟着父亲逃荒的日子,也是这样冻裂了脚,父亲把仅有的一双鞋让给了他,自己光着脚走了三天,最后冻毙在路边。"清军在山下抓了多少人?"他声音放缓了些。
"二十多个!"少年抽噎着,指节因攥紧柴刀而发白,指关节处磨出了厚厚的茧子,"都被捆在矿洞口的木桩上,每天就给半个窝头,还是掺了沙子的。有个镶黄旗的牛录,左脸上有块刀疤,说要是采不够硫磺,就把俺们村烧了,还要把人都卖到关外去当奴隶......"
赵老栓的独眼里冒起火来,猛地拍了下大腿,掌心拍在块石头上,发出"啪"的一声:"狗娘养的!跟当年后金兵一个德性!"他往温泉里啐了口唾沫,黄痰在乳白色的水面上打着旋,"夯子哥,咱不能不管!想当年我在关宁军里,就恨这等欺负老百姓的畜生!那时候袁崇焕大人在,见了这等事,非把他们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头不可!"
周大夯没说话,他望着少年冻得发紫的嘴唇,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突然想起溶洞里的柳芽。那孩子是上个月清军屠村时救下的,左腿被马踩瘸了,要是没瘸腿,大概也这么大了,也会像这孩子一样,为了家人拼命。"你叫啥?"
"狗剩......"少年怯生生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俺娘说贱名好养活,生俺那年正赶上李自成破洛阳,能活下来就不易了。"
"狗剩,"周大夯拍了拍他的肩膀,入手一片冰凉,像摸在块冰上,"你知道清军把人关在哪处矿洞?"
狗剩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山梁:"就在那道梁后面,有个黑风口,早年间时候就有矿洞,听说那时候是采硝石的。洞口有十几个清兵守着,还架着两门小炮,说是从李自成手里缴获的,炮口黑黢黢的,看着就吓人......"
"夯子哥要去救人?"铜锤凑过来,竹筐里的硫磺已装了大半,黄澄澄的堆在里面,像堆小金子。他左耳朵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把肩膀处的粗布短褂染了块暗红,"可咱们就五个人,对方有十几杆鸟铳,还有炮......"
"不是去硬拼。"周大夯往竹筐里看了眼,硫磺碎块在晨光里闪着光,像堆缩小的火焰,"咱们带的硫磺够多了,先回寨。"他给狗剩递了块麦饼,是张婆子用去年收的荞麦面做的,还热乎着,上面沾着点芝麻,"你也先回家,别在这儿晃悠,清兵看见要杀人的。"
狗剩接过麦饼,却没吃,只是往怀里一揣,粗布褂子下露出半截冻得发红的胳膊,胳膊上还有道新的划伤,渗着血,"俺娘还等着俺......"他往山下跑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眼里闪着光,像燃着点火星,"俺知道有条小路能绕到矿洞后面,是前明采硝的老辈人挖的,窄得很,只能容一个人爬过去,清兵不知道!要是你们......要是你们去救人,俺能带路!"
周大夯望着少年消失在灌木丛里的背影,那身影瘦小却倔强,像株在石缝里挣扎的野草。他突然对赵老栓说:"把硫磺分一半给铁蛋,让他先带回寨,告诉独眼龙,按七硝二磺一木炭配火药,千万别弄错比例。前明的火炮营,就有伙夫弄错比例炸了药库,连总兵都炸飞了,尸首都没找全,最后只捡着只靴子,还是只左脚的。"
"你要带铜锤去救人?"赵老栓皱起眉,独眼里满是不赞成,眉头拧成个疙瘩,"那可是羊入虎口!那些镶黄旗的兵,比后金时候的鞑子还凶!我当年在宁远城,见过他们杀人,连三岁的娃都不放过,提着腿往墙上摔......"
"不是现在去。"周大夯的目光落在温泉冒泡的水面上,那里的硫磺蒸汽正往上升,像极了他见过的明军火炮发射时的烟雾,"等天黑。"
铁蛋带着半筐硫磺走后,周大夯让铜锤在山坳里找了处隐蔽的石缝,三人蜷在里面等天黑。石缝里还算干燥,铺着层松针,软乎乎的。硫磺的辛辣气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山风带来的松针味,清新中带着点苦涩。赵老栓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矿洞的样子,独眼里的光忽明忽暗:"要是能把硫磺运过去,塞在矿洞口,再点把火......当年我在关宁军,就用这法子炸过后金的粮仓,火光冲天,烧了三天三夜,把那些狗娘养的粮食烧得精光!"
"不行,"周大夯摇头,语气坚定,"矿洞里有人,炸了会伤着自己人。"他想起前明火药营的老军头教的法子,那老军头是个瘸子,据说是在萨尔浒之战时被炮弹炸伤的,"硫磺遇火会烧,但要闷在封闭的地方才厉害。咱们得把清兵引出来,在开阔地收拾他们。"
铜锤突然指着山下,那里的炊烟像条细蛇在往上爬,起初是淡淡的灰白,后来渐渐变深:"看,王家村的方向!"
周大夯望过去时,心猛地一沉。那炊烟里裹着股黑烟,显然不是寻常烧柴的烟。去年清军攻破济南府时,他就在城外见过这景象,那是房屋被焚烧的烟,带着股焦糊味,隔着十几里都能闻到。他摸出短铳,枪身冰凉,像块冰贴在手心:"清兵可能在搜村,狗剩有危险。"
三人刚要起身,却见狗剩从山下连滚带爬地跑上来,蓝布短褂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挨过打,嘴角也破了,渗着血。"他们......他们烧了俺家!"少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说俺私通反贼,要不是俺钻柴堆里,早被砍了!俺娘......俺娘没跑出来......"他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着,几乎听不清,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
赵老栓一拳砸在岩石上,指节顿时红了,独眼里迸出凶光,像头被激怒的野兽:"狗娘养的!跟当年屠辽阳城一个德性!老子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别慌,"周大夯按住狗剩的肩膀,这孩子浑身都在抖,像片被风吹的叶子,"矿洞的小路你还记得?"
狗剩点头,眼里的泪还在往下掉,却多了点狠劲,攥着柴刀的手咯咯作响,指节都发白了:"俺带你们去!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让那些畜生偿命!俺娘说了,前明的好汉子,就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夕阳把山梁染成血红色时,四人摸到了黑风口。矿洞就藏在山坳里,洞口果然立着几根木桩,是新砍的松树,还带着松脂,十几个村民被捆在上面,头都耷拉着,不知是死是活。有几个看着还有气,肩膀微微起伏着。四个清兵端着枪守在旁边,火堆上烤着只野兔,油汁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香味飘出老远。清兵的甲胄上都印着"正黄旗"的记号,腰间的刀鞘镶着铜边,阳光下闪着光,显然是精锐。
"那是个牛录,"狗剩趴在灌木丛后,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深深抠进泥土里,"穿黄马褂的那个,手上沾了不少血,心狠得很。前儿个他还杀了俺村的王秀才,就因为王秀才不肯给他磕头。"
周大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矿洞旁的岩石上坐着个穿黄马褂的军官,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脸上油光锃亮,像是抹了油。他正用银签子戳着烤野兔,吃得满嘴流油,看着木桩上的村民,像在看几头牲口。他腰间的佩刀刀柄镶着宝石,红的绿的,在夕阳下闪着光,周大夯认得那是大明宗室的物件,上面刻着"受命于天"的字样,准是从哪里抢来的。
"铜锤,"周大夯从竹筐里抓出把硫磺碎块,用麻布包好,那麻布是从清军尸体上扒的号服撕的,"你去把这包东西扔到火堆里,记住,扔完就往东边跑,引他们去追。那边的坡陡,他们追不快,而且有不少灌木丛,能掩护你。"他又递给赵老栓一把短刀,是大明的腰刀,刀鞘虽有些磨损,刀刃却依旧锋利,在暮色里闪着寒光:“老栓跟我去救木桩上的人,动作要快,砍断绳索就扶他们走。狗剩,你盯着矿洞口,要是有清兵出来,就学夜猫子叫,给我们报信。”
狗剩用力点头,把柴刀往腰里一别,往矿洞口方向挪了挪,藏在块大岩石后面,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像只警惕的小兽。
铜锤接硫磺时,手有点抖,左耳朵的伤口被冷风一吹,疼得他龇牙咧嘴:“这玩意儿真能烧起来?别到时候没动静,反被他们发现了。”
“你就瞧好吧。”周大夯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不轻,“这硫磺纯度高,遇火就炸,比咱们自己配的火药还烈。跑快点,别回头。前明的兵书上说,诱敌得用活饵,你就是那活饵,可得机灵点。”
铜锤“呸”了一声,脸上却有了点笑模样:“等我回来,夯子哥可得多给我两个张婆子做的麦饼。”说罢猫着腰,像只狸猫似的绕到火堆侧后方,脚下踩着厚厚的松针,没发出一点声响。
他瞅准清兵转身拿酒葫芦的功夫——那清兵正背对着他,给旁边的同伴递酒,腰间的箭囊晃悠着,里面插着七八支箭——猛地把麻布包扔了过去。硫磺碎块掉进火堆的瞬间,“腾”地窜起半丈高的蓝火,像条突然窜出的火龙,一股刺鼻的浓烟直往上冒,带着硫磺特有的辛辣味,呛得清兵们捂着鼻子直咳嗽,有个清兵的辫子梢沾了火星,“噌”地一下燃了起来,吓得他嗷嗷叫着在地上打滚,活像只被烧了尾巴的野狗。
“谁在那儿?”穿黄马褂的军官猛地站起来,腰间的佩刀“噌”地出鞘,刀刃在夕阳下闪着冷光,映得他那张油光锃亮的脸越发狰狞,“给我追!抓活的!抓回来老子要扒他的皮!”
四个清兵顾不上烤野兔,也顾不上打滚的同伴,端着枪就往铜锤跑的方向追去。那野兔掉在地上,还冒着热气,油汁滴在地上,很快被泥土吸了进去。
周大夯趁机和赵老栓冲出去,手里的刀“嗖嗖”几下,就砍断了捆着村民的绳索。这些村民大多面黄肌瘦,颧骨高高凸起,像庙里的饿鬼,有几个已经没了气息,脑袋歪在一边,嘴角还挂着血丝,剩下的也站不稳,得人扶着才能走。其中一个老汉的胳膊被打断了,用块破布吊着,布上渗着暗红的血,见了周大夯就哭,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好汉,俺儿子是前明的秀才,被他们抓去挖矿了,就在里面……你们救救他吧,他是俺们村唯一的读书人啊……”
“快!往山梁上撤!”周大夯架着老汉往坡上走,这老汉的腿被打瘸了,每走一步都疼得咧嘴,额头上渗着冷汗,却还是咬着牙不肯吭声,粗布长衫下露出的脚,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只有只破烂的草鞋,脚趾头冻得发紫,像紫茄子。
就在这时,矿洞里突然冲出十几个清兵,为首的举着火把,火光把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照得通红,看见他们就喊:“反贼在这儿!抓住他们有奖!”火把的光映着他们的脸,个个凶神恶煞,有个清兵的脸上还留着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像是跟明军打仗时留下的,此刻那刀疤在火光下扭曲着,更添了几分狰狞。
狗剩急得大喊:“俺说有埋伏吧!你们偏不信!”原来这孩子刚才故意在矿洞口骂骂咧咧,说些“清兵是狗”之类的浑话,就是想提醒里面的村民,却被清兵当成疯子,踹了好几脚,现在还觉得后腰隐隐作痛。
赵老栓把最后一个村民推上坡,转身举枪就打。“夯子哥带他们走!我殿后!”他的枪法不准,子弹打在清兵脚边的石头上,溅起串火星,却把清兵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独眼里闪着决绝的光,“当年我没守住宁远城,今儿个得守住这些老百姓!就算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周大夯刚把老汉扶到山梁上,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响,“砰”的一声,像炸雷似的在山谷里回荡。他回头时正看见赵老栓被一颗子弹击中胸膛,鲜血“噗”地一下从他胸口喷出来,染红了他那件打满补丁的短褂。那独眼汉子晃了晃,却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枪,“砰”的一声,打穿了一个清兵的喉咙,那清兵捂着脖子,嘴里“嗬嗬”地响着,鲜血从指缝里涌出来,像喷泉似的,很快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赵老栓这才重重倒下去,黑布蒙着的右眼空洞洞的,望着黑风岭的方向,像是在看当年关宁军的军旗,又像是在看他那埋在宁远城的媳妇。
“老栓!”周大夯红了眼,像只被激怒的狮子,拔腿就要冲回去,却被老汉死死拽住。
“别去!他是为了让咱们活啊!”老汉的眼泪淌在满脸的皱纹里,像雨水流过干涸的土地,“快走!再晚就都走不了了!俺儿子要是活着,也会像他这样的……”
山梁下,穿黄马褂的军官正指挥清兵往坡上冲,火把的光在夜色里晃来晃去,像无数只鬼火,映得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扭曲着,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周大夯咬着牙,牙床都咬得发酸,架着老汉往黑风岭的方向走,身后的枪声和喊杀声渐渐远了,可赵老栓倒下的样子,却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这独眼汉子总说,等把清兵赶出去,就回宁远城看看,那儿还有他前明时娶的媳妇的坟,他要给她烧点纸钱,告诉她,他没给关宁军丢脸。
月亮升起来时,像个大银盘挂在天上,把山路照得亮堂堂的。他们终于追上了铜锤和剩下的村民。铜锤的胳膊被流弹擦伤了,伤口不深,却在不停地流血,他正用布条胡乱缠着,布条上渗着血,把半边袖子都染红了,见了周大夯就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夯子哥,老栓他……他没跟上来……”
“他没白死。”周大夯望着黑风岭的方向,那里的溶洞该亮起灯火了,春桃大概正带着孩子们用松明子照明,给他们烤红薯吃,“咱们得带着这些人活下去,才对得起他。”
走在最前的老汉突然停下脚,对着黑风岭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印。“俺们这些老骨头,拖累各位好汉了。”他抬起头时,眼里闪着光,像燃着两簇小火苗,“但俺们也不是废物,俺年轻时在药铺当过学徒,能识草药,治个跌打损伤、风寒咳嗽不在话下;柱子他爹会打铁,能修兵器,前明时还给县太爷打过长枪;就连娃子们,也能帮着放哨、捡柴火……”
周大夯扶起老汉,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虽然重了,心里却踏实了些。他想起赵老栓脸上的硝粉,像落了层霜;想起独眼龙粘箭羽的认真,眼神专注得像在做什么宝贝物件;想起春桃递过来的热汤,碗沿冒着白汽,暖乎乎的……这些零碎的片段凑在一起,竟像面能挡风的墙,虽然不怎么结实,却能给人一点依靠。
“往溶洞去。”他挥了挥手里的短铳,枪身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从今天起,那儿也是你们的家。”
山风从山梁上刮过,带着硫磺的辛辣气,也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周大夯知道,黑风岭的夜还很长,明天醒来,或许又要面对新的厮杀,新的别离。但只要还有人跟着他往前走,只要溶洞里的火还亮着,他就不能停下。
就像老军医说的,熬过去,天总会亮的。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些人,熬到天亮。到那时,他要在赵老栓的坟前,告诉他,他们守住了,像守住宁远城那样,守住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