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出秦岭,窗外的景致骤然开阔。无垠的黄土塬像凝固的巨浪,层层叠叠涌向天际。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高远得让人心慌。空气干冷、凛冽,带着尘土和阳光晒透的干草气息,吸进鼻腔微微刺痛。风像小刀子,刮过裸露的皮肤。
苏洛裹紧了围巾,在西安站下了车。城市喧嚣扑面而来,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循着模糊的线索——“辇止坡老童家”,她在回坊错综复杂、弥漫着牛羊肉膻香和香料气息的深巷里穿行。老童家腊牛肉,传说中坚持古法的老字号,地方志记载曾得慈禧青睐赐名“辇止坡”。可问了一圈,得到的回答多是摇头。
“老童家?早没喽!”一个卖镜糕的白胡子老汉推着小车,“以前是有这么个铺子,就在坡口,那腊牛肉,啧,真叫一个香!可后来旧城改造,拆啦!听说后人搬走了,具体去哪,不清楚。”
“是不是搬到西郊什么市场去了?”一个卖酸梅汤的大婶插嘴,“我好像听谁提过一嘴,说是在哪个批发市场角落里支了个小摊,生意不咋样。”
苏洛抱着渺茫的希望,辗转找到那个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副食批发市场。空气里混杂着生肉、咸鱼、香料和劣质塑料的复杂气味。在最偏僻的角落,一堆装冻品的泡沫箱后面,她终于看到一个褪色发白、歪歪扭扭写着“童记腊牛肉”的纸牌子。牌子后面,一个穿着油腻旧棉袄、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守着一个小小的玻璃柜台。柜台里孤零零地摆着几块颜色深褐、油光发亮的腊牛肉,在周围花花绿绿的现代包装食品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陈旧和落寞。
“童师傅?”苏洛试探着问。
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用一块发黄的抹布,慢吞吞地擦着已经很干净的玻璃。
“我是苏洛,听说您家是辇止坡老童家的传人,一直坚持古法做腊牛肉,想来……”
“古法?”老头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古法顶个屁用!费工费料,卖不上价!”他用下巴指了指旁边摊位堆成小山的、颜色鲜亮、真空包装的腊牛肉,“看看人家!机器切,调料包一腌,烘房一烤,一天出几百斤!我这点东西,”他拍了拍玻璃柜,“三天两头才能出一炉!谁要?”
他摸出半截旱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老铺子拆了,儿子嫌这行当没出息,去南方开饭馆了。就剩我这个老棺材瓤子,守着这点老底子,混口饭吃。”他不再看苏洛,目光投向市场里熙攘的人流,眼神空洞。那点传说中的“古法”荣光,仿佛被淹没在这市场角落的灰尘和喧嚣里,只剩一声无力的叹息。
辇止坡,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坡道平缓,车流不息。坡顶建起了仿古的亭子,挂着旅游景点的牌子。苏洛站在坡顶,迎着凛冽的西北风,试图想象当年御辇在此停驻、肉香飘溢的景象。地方志记载:“……选秦川黄牛腱子肉,古法腌渍,果木熏烤,其香悠远,慈禧尝之,辇止坡前……”
回到市场角落的小摊,童老头依旧沉默地坐着。苏洛买了一块腊牛肉,厚着脸皮蹲在摊位旁,一边小口啃着,一边搭话:“童师傅,您这肉,吃着真不一样,有股特别的香味,是果木熏的吧?”
童老头撩起眼皮瞥了她手里的肉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听说以前腌肉,用的料特别讲究?”苏洛继续问。
“花椒、八角、小茴香、桂皮、良姜、砂仁……十几味料,按老方子配比,自己磨粉。”老头闷声说,吐出一口烟,“盐,是定边的老湖盐,粗粒,有劲道。肉要选三岁口的秦川黄牛,后腿腱子,肉紧实,筋道好。”
“腌多久?”
“看天。冬天长点,夏天短点。盐料抹透,揉进肉里,一层层码在陶缸里,压上青石。隔几天翻一次缸,让腌得均匀。”老头看着远处,“以前在老铺子,有专门的地窖,冬暖夏凉,腌出来的肉味道正。现在……”他苦笑一下,指了指摊位后面一个破旧的铁皮棚子,“就搁那破棚子里,夏天热死,冬天冻死,能一样吗?”
“熏烤呢?真是果木?”
“嗯,苹果木、梨木最好,枣木也行。锯末不行,烟大火急,熏出来一股焦糊味。”老头眼中似乎有了点微光,“得用硬柴,烧成炭,压住明火,光冒烟。肉挂在熏房里,烟要匀,要慢,一点一点把香味和颜色吃进去。急不得!一炉肉,熏烤带晾凉,少说三天!”
他掐灭烟头,眼神又黯淡下去:“费这劲干啥?现在谁吃得出好坏?闻着香,吃着咸,就行了!” 这古法腌渍的“时光魔法”和果木熏烤的“烟火秘术”,在简陋的铁皮棚和市场角落的尘埃里,艰难地维系着最后一点尊严。
离开西安,火车一路向西,窗外的黄色越来越浓重,山峦变得荒凉,植被稀疏。在甘肃一个叫“碱滩”的小站下车,风沙更大,空气干燥得仿佛能擦出火星。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灰白色的盐碱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稀疏的耐碱植物——骆驼刺、碱蓬草,顽强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地上。
苏洛跟着一个皮肤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老汉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盐碱滩上。脚下是松软的、覆盖着白色盐霜的碱土,踩下去吱嘎作响。风裹挟着沙尘和细碎的碱粒,打在脸上生疼,迷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碱味,刺鼻,带着一种苦涩感。
“蓬灰,就是这碱蓬草烧出来的灰!”老马指着地上一丛丛灰绿色、叶片细小肉质、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植物。碱蓬草紧贴地面生长,枝干虬结。“霜降前后,草籽成熟,枝叶里的碱分最高。这时候割下来,晒干,堆起来烧。”
他走到一个用土坯垒砌的、半人高的简陋土窑前。窑口熏得乌黑,旁边堆着小山一样的干枯碱蓬草。“火要烧透,草要烧成白灰,不能有黑炭头子。”老马用铁锹铲起一锹灰白色的蓬灰,粉尘在干燥的风中飞扬。“烧好了,趁热装袋。凉了,就‘死’了,没劲道了。”
苏洛学着老马的样子,戴上他给的破旧线手套和防风镜,帮忙把烧好的蓬灰铲进厚实的麻袋里。粉尘无孔不入,即使戴着口罩,那浓烈的碱味还是呛得她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汗水混着碱尘,在脸上脖子上凝成泥道道,又痒又涩。装满的麻袋异常沉重,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抬动。阳光毒辣,汗水浸透后背,瞬间又被干风吹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碱渍。这制作灰豆子的关键原料——“蓬灰”,竟是在这荒凉苦寒、风沙漫天的盐碱滩上,由最不起眼的野草焚烧而来。
老马家低矮的土坯房里,光线昏暗。灶膛里柴火烧得正旺,映得土墙一片暖黄。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深红色的、粘稠的汤汁,里面沉浮着饱满的豌豆(当地叫麻豌豆)。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豆香、红枣香和某种特殊碱香的温暖气息弥漫开来,驱散了屋外的寒意。
“水开了,下豆子,下枣。”老马指挥着。苏洛把泡发好的豌豆和一捧去了核的红枣倒进翻滚的开水里。豆子入水,汤色立刻变得浑浊。
“等再滚起来,下蓬灰水。”老马拿出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半碗澄清的液体,那是用蓬灰加水沉淀过滤后的碱水。他舀起一勺,缓缓淋入锅中。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蓬灰水的加入,锅里原本浑浊的汤水迅速变得清澈!深红色的枣汤底色显露出来,豆子在清澈的红汤中翻滚,如同玛瑙。
“看到没?这就是蓬灰的‘点化’!”老马脸上带着一丝自豪,“没蓬灰,这豆子煮烂了汤也是浑的,豆子皮是涩的。加了蓬灰水,汤清亮,豆子煮得再烂,皮也不破不脱,吃起来沙沙的,面面的,还不涩口!”
苏洛看着锅里清澈诱人的变化,惊叹不已。这古老的植物碱,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火不能大,要咕嘟着小泡,慢慢熬。”老马拿起长柄勺,撇去最后一点浮沫,“熬多久?看豆子!熬到豆子开了花,沙瓤都熬出来了,汤变得粘稠挂勺,就行了。”他舀起一点汤,看着它浓稠地滴落,“火候到了,那香味才厚,才醇。”
灶膛里的火映着老马专注的脸,锅里红亮的豆汤咕嘟作响,散发出温暖香甜的气息。这慢火熬煮的“灰豆子”,是西北人对抗苦寒的甜蜜慰藉,而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蓬灰”,是黄土地赐予的独特味觉密码。
几天后,一大锅灰豆子终于熬到了火候。深红色的汤汁浓稠得像蜜,里面的大粒豌豆早已煮得开花起沙,与汤汁融为一体。红枣的香甜完全释放出来,蓬灰带来的特殊碱香与豆香枣香完美融合,形成一种温暖醇厚、甜而不腻的独特风味。
老马盛了两大碗,撒上一点烤香的芝麻。豆沙入口即化,绵密细腻,带着蓬灰赋予的独特沙糯感和微微的碱香回甘。枣香浓郁,甜味自然。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暖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西北深秋的寒意。
“舒坦!”老马呼噜噜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咂咂嘴,“以前日子苦,冬天没啥吃的,就靠这一锅灰豆子顶饿、御寒。豆子顶饱,红枣补气血,蓬灰顺气。一锅下肚,浑身暖洋洋的!”
他指着墙角堆着的几袋蓬灰:“现在日子好了,想吃啥有啥。可这灰豆子,老兰州人就好这一口。早点摊子上,冬天热乎乎来一碗,比啥都强。”他叹了口气,“就是这蓬灰,越来越难弄了。盐碱地少了,烧灰又脏又累,年轻人谁愿意干?都用食用碱代替了。”他摇摇头,“碱是碱,蓬灰是蓬灰!那味道,差远喽!”
苏洛捧着温热的粗瓷碗,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和口中那独特醇厚的香甜。这碗看似朴拙的灰豆子,凝聚着西北土地的苦涩与馈赠,也承载着一种正在被“食用碱”替代的古老智慧。那来自碱蓬草的“点化”魔力,如同这碗汤的色泽一样,在时代的冲刷下,正一点点变得稀薄。
鹤壁的深秋,风带着中原特有的干冷。一个农家小院里,黄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放着一个黝黑油亮的扁平鏊子,鏊子里铺满了大小均匀、黑灰色的鹅卵石。石头被柴火烤得滚烫,冒着丝丝热气。
“张阿婆,您这石子馍,还用真石头啊?”苏洛蹲在旁边,好奇地问。
“那当然!”张阿婆声音洪亮,带着笑意,“不用石头,那还叫啥石子馍?”她拿起一个拳头大小、揉得光滑的面团,在案板上擀成薄薄的圆饼。“看好了!”她利落地将面饼铺在滚烫的石子上,立刻发出“滋啦”一声响,白色的蒸汽腾起。她又飞快地抓起一把滚烫的石子,均匀地覆盖在面饼上。面饼瞬间被上下夹攻的热石包围、熨烫。
奇妙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纯粹的小麦焦香混合着石头被灼烧的特有气息。张阿婆动作麻利,用长柄小铁铲翻动着石子,让面饼受热均匀。不过片刻,她铲开上层的石子,用铲子边缘利落地一挑,一张边缘微焦、中间鼓起、布满漂亮石子坑洼烙印的馍就飞了出来,稳稳落在旁边的竹筐里。馍身金黄,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尝尝!刚出锅的最香!”张阿婆递过一个。
苏洛接过,烫得两手倒换。咬一口,外皮焦脆,带着石头烙出的独特焦香,内里却异常柔软筋道,麦香十足。没有任何多余的调料,就是面粉、水和火候的极致演绎。
“香吧?”张阿婆得意地笑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石头传热匀,烙得快,还不糊锅。这馍,放几天都不硬!”她指着那鏊子里的石子,“这些石头,可是我精挑细选的河卵石,光滑,大小匀称,用油养了几十年了,油光锃亮的!”
“现在还有人用这法子吗?”
“少喽!”张阿婆摇摇头,手下不停,又一张馍飞进筐里,“都用电饼铛、平底锅了,省事。可那烙出来的馍,没这石头香,没这筋道!”她拿起一块石头摩挲着,“这老法子,费柴火,费功夫,可这味道,机器做不出来!” 这滚烫石子上翻飞出的焦香,是农耕文明最朴素的智慧结晶,也是现代便捷厨具难以复制的原始风味。
张阿婆让开位置,示意苏洛试试。黝黑的鏊子里,石子冒着青烟,热气灼人。
苏洛学着张阿婆的样子,拿起一个面团擀开。面皮在她手下远不如阿婆擀得圆润均匀。她小心地将面皮铺在滚烫的石子上,“滋啦!”热浪和蒸汽扑面,她下意识地缩手。铺好的面皮歪歪扭扭。
“快!盖石头!”张阿婆催促。
苏洛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把滚烫的石子,烫得她差点扔掉。忍着疼,胡乱地撒在面皮上,盖得厚薄不均。
“翻!翻动石头!”张阿婆指点。
苏洛拿起小铁铲,去拨动覆盖着的石子。石子滚烫沉重,铲子又小,拨动起来异常费力。她用力一铲,几颗石子被掀开,露出下面已经有些焦糊的面皮。她赶紧去翻动,可动作笨拙,石子带动面皮,一下子把面皮铲破了!破了的地方迅速被滚烫的石子烙得焦黑。
“哎呀!破了!”苏洛懊恼。
“莫急!第一次都这样!”张阿婆拿过铲子,利落地把破掉的馍铲出来丢掉,“火候要快!手要稳!心别慌!”
苏洛定了定神,重新擀皮,铺石,盖石。这次盖得稍微均匀些。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铲子边缘,轻轻拨动上层的石子,让它们滚动起来,均匀地熨烫下面的面皮。动作依然生涩,但比刚才稳了些。估摸着时间,她铲开一部分石子,看到馍的边缘已经焦黄鼓起,便学着阿婆的样子,用铲子边缘猛地一挑!
馍是飞出来了,却没落进竹筐,而是掉在了旁边的泥地上。
“哈哈哈!”张阿婆爽朗地笑起来,“手劲大了!莫紧,捡起来吹吹灰,还能吃!”她捡起沾了点土的馍,吹了吹,掰开一半递给苏洛,“尝尝你自己做的!”
苏洛接过,吹着热气咬了一口。边缘有些地方过焦发苦,有些地方又不够脆,但中间柔软的部分,麦香依旧浓郁,带着石头特有的焦香,还有一丝泥土的“野”味。虽然卖相惨淡,但这亲手在滚烫石子上“抢”出来的味道,格外真实。
“怎么样?香不香?”张阿婆笑着问,自己也咬了一大口掉地上的馍,嚼得津津有味。这粗粝的鏊子、滚烫的石子、需要力量和速度的劳作,让这最简单的食物,带上了土地的温度和生命的力度。
西安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种食物的气味和旅途的疲惫。苏洛坐在硬塑椅子上,摊开笔记本。窗外是西北初冬灰蒙蒙的天空。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页:
古法腊牛肉(西安):辇止坡的传说在市场尘埃中蒙尘。果木熏烤的香魂,在铁皮棚里倔强喘息。童老头的旱烟,呛出的是古法在效率时代最后的呛咳。那一缕倔强的膻香,是盛唐滋味的孑遗。
灰豆子(甘肃): 碱蓬草焚烧的魔力。蓬灰点化,浑汤变清羹。慢火熬煮的甜蜜,是黄土地苦寒中的慰藉。老马口中的“差远喽”,是对工业碱的叹息,也是对自然馈赠的挽留。
石子馍(鹤壁): 滚石上的焦香舞蹈。张阿婆鏊子里跳跃的石子,烙烫出最原始的小麦灵魂。泥土沾馍的“野”味,是机器永远无法复制的生命热度。
她停下笔,指腹似乎还残留着蓬灰的涩感,鼻腔里萦绕着果木熏烤的烟火气,舌尖回味着石子馍的焦脆。秦风凛冽,唐韵悠长,这片干涸厚重的土地,用最朴拙的方式保存着古老的味觉密码——熏烤的膻香,蓬灰的“点化”,石头的烙烫。每一种味道背后,都是人与严酷环境的角力与共生。
合上笔记本,广播响起检票的通知。下一站,将是温暖湿润、山海相拥的八闽大地。咸腥的海风与山野的芬芳交织,又将带来怎样濒危的味觉传奇?她背起行囊,汇入南下的滚滚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