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水汽扑面而来,空气黏稠湿润,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绒布。榕城的绿荫浓得化不开,巨大的气生根从枝桷垂落,拂过行人肩头。苏洛在一条飘着鱼丸汤和花生汤甜香的旧巷里穿行,寻找一个叫“依金鼎边糊”的摊子。据说摊主是个姓林的老依姆(福州话:老奶奶),几十年守着两口大铁锅,做的鼎边糊是南后街一绝。
巷子深处,一棵大榕树下,果然支着个简陋的棚子。棚下两口直径近一米的大铁锅架在泥炉上,炉膛里柴火烧得正旺。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穿着蓝布围裙的老妇人正麻利地操作着。她便是依金伯(福州话:老伯伯,此处为昵称)。
一口锅里翻滚着乳白色、浓稠的高汤,汤里沉浮着蚬子、小鱼干、香菇、芹菜梗,香气扑鼻。另一口锅壁烧得滚烫,微微泛着暗红。依金伯用一个大葫芦瓢,舀起一勺雪白的米浆,手腕一旋,米浆如一道柔韧的白练,沿着滚烫的锅壁迅速浇淋一圈!刺啦——!滚烫的铁壁瞬间将米浆烫熟、凝结!蒸汽裹挟着米香猛烈升腾!
就在米浆凝结成薄薄一层、边缘微微卷起的瞬间,依金伯手中的薄铁铲如闪电般贴着锅壁铲下!一整张薄如宣纸、洁白晶莹的米皮被完整铲起,顺势滑入旁边翻滚的高汤锅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依金伯?”苏洛趁着她浇下一瓢米浆的间隙开口。
老妇人头也没抬,鼻子里“嗯”了一声,全神贯注地盯着锅壁。又一勺米浆淋下,蒸汽弥漫中,她的铲子精准落下,又一张完美的米皮滑入汤锅。高汤锅里,米皮在翻滚的汤汁中迅速软化、吸收着汤汁的鲜美,变得晶莹剔透。
“我想跟您学学这鼎边糊……”苏洛的话被下一轮“刺啦”声和蒸汽吞没。
依金伯终于把最后一勺米浆淋完,才擦了把汗,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眼神锐利:“学?小丫头凑什么热闹?这活儿,火候、手劲、眼力,差一点,米皮就破、就厚、就粘锅!几十年的功夫,你学得会?”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指了指旁边一个等着端碗的熟客,“赶紧,给客人盛上!” 这“鼎边瞬间凝结”的绝技,在蒸汽氤氲中带着拒人千里的灼热。
鼎边糊摊子收得早。午后,依金伯坐在榕树下的小竹椅上歇息,手里摇着蒲扇。苏洛买了碗鼎边糊,厚着脸皮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碗里的米皮薄透如绉纱,吸饱了蚬子、小鱼干熬煮的乳白浓汤,入口滑嫩鲜香,带着柴火特有的烟火气,芹菜梗和香菇丁增添了脆爽和醇厚。
“伯,您这鼎边糊,真鲜!”苏洛由衷赞叹。
依金伯摇扇子的手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飘向巷口:“鲜?靠的就是料新鲜。蚬子要活的,吐净沙;小鱼干要本港的,鲜味足;汤要舍得用骨头、老母鸡吊。米浆,得用新米,隔夜的米磨出来,香味差一截。”她叹了口气,“以前南后街,好几家做鼎边糊的,都讲究这个。现在?”她摇摇头,“图快,图省事。米浆用机器打,汤头用味精调,蚬子不吐沙,小鱼干用便宜的……那味道,能一样?”
她指了指巷口一家新开的、装修明亮的“老福州风味”小吃店:“喏,人家也卖‘鼎边糊’,一碗卖得比我贵一倍!用的啥?速冻米皮,预制汤包!客人还吃得呼呼响!”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这老法子,费柴火,费眼睛,费力气。儿子劝我别干了,去跟他们住楼房享福。可我这心里……放不下这两口锅。”
蒲扇轻轻摇动,带起微弱的风。“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总得有人守着吧?哪怕就剩我这一个老骨头。”她看着锅里残留的米浆痕迹,眼神里是复杂的坚守与落寞。这碗看似简单的鼎边糊,凝结着的是对“鲜”的极致追求和对古老手艺的固执守望。
泉州的老街,骑楼斑驳,阳光从拱廊的间隙洒下。空气里飘着线香、茶叶和油炸食物的混合气息。循着“咚!咚!”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苏洛在一个不起眼的门洞里找到了“阿山麻糍”。店铺极小,门口架着一个巨大的石臼。一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光头汉子,正抡着一根沉重的石杵,一下一下,奋力捶打着石臼里蒸熟的糯米团。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流淌,在阳光下闪着光。
“咚!咚!”每一下捶打都带着千钧之力,石臼里的糯米团被砸扁、粘起、再砸扁。那沉闷的声响仿佛带着大地的震颤,穿透喧闹的街市。旁边一个妇人(阿山嫂)不时往石臼里撒点清水,防止粘连,并用沾湿的手快速翻动一下糯米团,动作快如闪电,生怕被沉重的石杵误伤。
“阿山师傅?”苏洛等一轮捶打间隙喊道。
汉子停下动作,抹了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看过来,眼神带着询问。
“我想看看这麻糍是怎么做的。”苏洛指了指石臼。
阿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又抡起了石杵。咚!咚!沉闷的声响再次响起,带着原始的力量感。苏洛站在一旁,感受着那震动从脚底传来。热气和糯米的甜香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不知捶打了多久,石臼里的糯米团终于变得极其柔韧光滑,不见一丝米粒的痕迹,像一团温润洁白的玉。阿山师傅这才停手,把石杵靠在墙边,重重喘了口气。阿山嫂立刻上前,用湿手利落地把那团滚烫的糯米从石臼里挖出来,放在撒满炒熟花生粉和细砂糖的案板上。
“试试?”阿山师傅声音洪亮,指了指案板。
苏洛学阿山嫂的样子,手上沾满花生糖粉,揪下一小块烫手的糯米团,在糖粉里滚了滚。入口是惊人的软糯弹牙!糯米本身的香甜被石杵千锤百炼后完全释放,带着温热的韧劲。花生粉的酥香、砂糖的颗粒感和微甜完美融合,越嚼越香。这纯粹的力量捶打出的原始米香,是机器搅拌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累吧?”阿山师傅灌了一大碗凉茶,看着苏洛被烫得直甩手的样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现在没人愿意干这个了!又累又热,一天下来,胳膊都抬不起来!”
他拍了拍那根油光水滑的石杵:“我爹传给我的时候说,石杵要硬木做的,够沉,够韧。石臼要青石的,吸震,不伤米性。捶打要用力均匀,不能偷懒,捶不够数,米就‘死’了,不够糯不够弹。”他拿起一块刚做好的麻糍,用力拉扯,麻糍被拉得细长却不断,“看到没?这就是功夫!”
阿山嫂麻利地包着麻糍,接口道:“以前街坊四邻,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要订麻糍。石臼一响,就知道阿山家又忙活了。现在?”她指了指店外匆匆的人流,“都买超市里包装好的,软趴趴的,一股添加剂味儿。谁还等你这石杵一下下捶出来的?”
阿山师傅拿起石杵,作势又要捶,最终却只是轻轻放下,叹了口气:“儿子在城里开奶茶店,说这玩意儿太土,没前途。我这手艺……”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那沉闷的“咚!咚!”声,如同这古老手艺在现代化浪潮中沉重的喘息。
潮州古城,韩江穿城而过。空气里弥漫着卤鹅的浓香、甘草水果的酸甜和工夫茶的清香。苏洛在老城区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寻找,终于在一座老宅的偏房,看到一块褪色的木匾“源和粿条”。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一个瘦小的老头正弓着腰,对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忙碌。
“蔡伯?”苏洛轻声问。
老头抬起头,脸上皱纹深刻,戴着老花镜。“找谁?”潮州口音浓重。
“我是苏洛,听说您这儿还用手工拉粿条?”
蔡伯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摆摆手:“老了,做不动了,早就不做了。”
苏洛没放弃:“蔡伯,我就想看看,记录一下。这手艺,快没了吧?”
蔡伯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东西,慢吞吞地走到角落,掀开一块蒙着的油布。下面是一个齐腰高、直径约一米的巨大木桶,桶底有几个小孔。旁边放着一个同样巨大的、底部平整的金属托盘。
“喏,就这套家伙什。”蔡伯拍了拍厚实的木桶壁,“以前,就在这桶里蒸米浆。蒸熟了,米浆结成一大块粿皮。”他做了个双手下压、拉伸的动作,“趁热,用手!就这么拉!拉成一张张薄皮,晾在竹竿上,干了再切条。全靠手劲和感觉,拉出来的粿条才够薄、够匀、够韧!”
他摇摇头,语气带着追忆:“那时候,天没亮就要起来磨米、蒸浆。一桶浆蒸好,烫得要命,就得趁热上手拉!手上全是烫出来的泡和老茧。拉一天粿条,腰都直不起来。”
“现在没人学了吧?”苏洛看着那蒙尘的巨大工具。
“学?”蔡伯苦笑,“谁学?又累又不赚钱!机器压的粿条,又快又便宜。我这套老古董,早该进博物馆喽!”他重新盖上油布,动作缓慢而落寞。这濒临失传的“手拉”绝技,连同那巨大的木桶和金属盘,一同被尘封在老宅的角落里,只剩下一个老人模糊的追忆。
离开潮州古城,汽车沿着海岸线行驶。蔚蓝的海水在阳光下闪烁,咸腥的海风强劲。在汕头一个叫“达濠”的渔港小镇下车,空气里的鱼腥味更加浓烈。苏洛的目标是海边礁石滩上的“海石花”——一种生长在礁石上的红藻,晒干后是制作潮汕特色甜品“九毛膏”的原料。
带路的是个皮肤黝黑、精瘦的本地渔民阿海。他穿着旧胶鞋,背着小竹篓,手里拿着特制的薄铁铲。“跟着我,踩稳了!礁石滑!”他大声提醒。
退潮后的礁石区裸露出来,黑色的礁石湿滑无比,布满尖锐的贝类和滑腻的海藻。海浪不时拍打过来,溅起冰冷咸涩的水花。阿海像只山羊,在嶙峋的礁石间跳跃腾挪,异常稳当。苏洛则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胆战,湿滑的石头好几次让她险些摔倒。
“就这个!”阿海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凹陷处停下,指着石壁上附着的一层紫红色、像珊瑚又像苔藓的东西。那就是新鲜的海石花。
阿海用薄铁铲,贴着石壁,小心地刮下那层紫红色的藻体。动作要轻巧,不能伤到根部,否则明年就不长了。刮下来的海石花湿漉漉、滑腻腻,带着浓烈的海腥味。
苏洛也拿起铲子,学着刮。礁石坚硬湿滑,海石花附着紧密,用力小了刮不下来,用力大了又容易铲断或者伤及石壁。冰冷的浪花不时打在身上,衣服很快湿了大半。海风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刮了小半篓,手指被冻得通红发麻,手臂也酸了。这份“海之馈赠”,获取的过程充满了冰冷、湿滑和惊险。
渔村一个小院里,阳光炽烈。苏洛帮着一个头发花白、动作麻利的阿婆(阿海的母亲)处理刚采回的海石花。院子里支着几个大竹匾。
新鲜的海石花紫红色,夹杂着泥沙和小贝壳。第一步是反复淘洗。阿婆用大木盆装上清水,把海石花倒进去,用手使劲揉搓、漂洗。紫红色的汁液染红了水,泥沙和碎贝壳沉底。如此反复淘洗七八遍,直到水变清,海石花呈现出干净的淡黄色。
“要洗得够干净,晒出来才白,没腥气。”阿婆说着,把淘洗好的海石花均匀地摊在竹匾上,放在烈日下曝晒。淡黄色的海石花在阳光下渐渐褪色,变得干硬、卷曲,最终成为灰白色、半透明的干品,像一团团风干的丝絮。
“晒干了,才能用。”阿婆收起一匾晒好的海石花,抓了一小把干品递给苏洛闻。一股淡淡的、类似海带的腥鲜气,比新鲜时淡了很多。
几天后,苏洛在阿婆家昏暗的厨房里,看她熬制九毛膏。灶上坐着一口小锅,里面是清水。阿婆抓了一小把晒干的海石花,放入水中。
“水不能多,火不能大。”阿婆用筷子慢慢搅动。干硬的海石花在温水中逐渐舒展、软化。随着水温升高,锅里的水渐渐变得粘稠起来,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浅黄色,像融化的黄水晶。
阿婆把粘稠的液体用纱布过滤,滤去残渣。滤出的胶质液体更加清澈透亮。她将液体倒入几个小碗中,放在阴凉处静置。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不过一两个时辰,碗里的液体就凝结成了颤巍巍、半透明、果冻状的膏体——这就是“九毛膏”。
阿婆把凝固好的九毛膏用刀划成小块,盛在碗里,淋上一点蜂蜜水,撒上几粒炒熟的花生碎。“尝尝。”
苏洛舀起一块。膏体入口冰凉滑嫩,带着海石花特有的、极淡的海洋气息和胶质的滑润感,本身几乎没有味道。蜂蜜水的清甜和花生碎的香脆完美地衬托了这份独特的口感,形成一种清爽宜人的夏日滋味。这份来自礁石浪花的“海之凝冻”,在炎热的潮汕,是沁入心脾的清凉慰藉。
鼓浪屿的涛声在夜色中起伏。苏洛坐在家庭旅馆的小露台上,摊开笔记本。咸湿的海风带着白天的余温。纸页上似乎还残留着鼎边糊的米香、麻糍的花生甜、粿条作坊的尘灰和九毛膏的冰凉。
笔尖勾勒:
鼎边糊(福州): 滚烫锅壁上的生死时速。依金伯的铲尖,抢出的是米浆瞬间凝结的鲜魂。柴火与铁锅的合奏,是工业味精无法模拟的烟火绝唱。那倔强的蒸汽,蒸腾着最后的古早味。
手工麻糍(闽南): 石臼里的千锤百炼。阿山师傅脊背上的汗珠,砸出糯米最原始的韧与甜。石杵的“咚咚”闷响,是机器时代渐弱的古老心跳。
手拉粿条(潮州): 尘封木桶里的濒危绝技。蔡伯记忆中滚烫的拉扯,是粿条筋道的灵魂密码。巨大工具的沉默,宣告着手工拉制的挽歌。
九毛膏(潮汕): 浪花礁石间的海洋凝冻。阿婆竹匾上褪色的海石花,在蜂蜜水里重生为夏日的清凉。每一口滑嫩,都是对险峻礁滩的无声致敬。
她停下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石臼的震动,鼻腔里萦绕着海石花的腥咸,舌尖回味着九毛膏的冰凉滑润。八闽山海,咸腥与甘甜交织。这濒危的味觉遗产,在山海之间,在蒸汽、石杵、尘封工具和浪花礁石上,倔强地闪烁着微光。
合上笔记本,远处渡轮的汽笛划破夜空。下一站,将是灯火璀璨、食肆林立的岭南,在早茶的氤氲水汽中,寻找那些被遗忘的“古早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