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盛夏,天亮得早。清晨五点多,空气已经闷热粘稠,像一块湿透的厚毛巾捂在脸上。骑楼下的窄巷里,昏黄的路灯还没熄灭,早点摊的炉火却已烧旺,蒸腾的白色水汽混合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翻滚。苏洛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南乳咸鲜和烘烤焦香的特殊气味,在荔湾区迷宫般的旧巷里穿梭。
“鞋底饼?”一个在骑楼下慢悠悠打着太极的白衫老人停下动作,眯眼看了看苏洛,“老西关的味道喽……以前‘荣记’做得好,关门好多年啦。你去多宝路那边碰碰运气,好像有个阿伯推车仔卖的,不定时出摊。”
果然,在多宝路一条挤满菜摊的巷口,苏洛看到了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车上架着个简易的炭火小泥炉,一个穿着汗衫、头发花白的精瘦阿伯正守着炉子。炉上架着个圆形的平底铁鏊,几块巴掌大小、厚约一指、形状不甚规整的面饼正在鏊子上滋滋作响。饼面焦黄,布满细密的气泡,边缘微微翘起,散发出的正是那股独特的、带着发酵咸香(南乳味)和焦香的气息。
“阿伯,鞋底饼怎么卖?”苏洛凑近,热气扑面。
阿伯眼皮都没抬,用一把长铁夹子利落地给饼翻了个面:“三蚊一个。等阵,未够火候。”他声音沙哑。翻过来的饼底烙着漂亮的焦花,颜色更深。他拿起一个小油刷,沾了点油,快速在饼面上扫过,油星在滚烫的鏊子上爆出细小的油花和更浓郁的香气。他又撒了一小撮白芝麻。
“阿伯,您这饼,还用炭火啊?”苏洛问。
“嗯。”阿伯鼻子里应了一声,“炭火匀,慢热,饼才酥脆,里面松软。煤气火太急,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他夹起一个烙好的饼,边缘硬挺,敲在盘子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喏,好了。”
苏洛接过,烫手。饼身厚实,入手却轻。咬一口,外皮是惊人的酥脆!牙齿落下的瞬间,无数层薄如纸的酥皮在口中簌簌碎裂。内里却异常松软,带着明显的、咸鲜浓郁的南乳风味和面食发酵后的微甜,芝麻的焦香点缀其间。口感对比强烈,咸香酥脆,越嚼越香。
“现在做这个的,就剩我了吧?”阿伯看着鏊子上剩下的饼,像是在自言自语,“费功夫。发面要老面引子,揉面要下力气,擀薄了叠起来再擀,叠油酥……十几道褶子!南乳要自己调,火候要盯死。卖一个饼赚几毛钱?年轻人,谁肯学?”他摇摇头,不再说话,专注地盯着鏊子上剩下的几块饼,用铁夹子轻轻调整着位置,确保每一寸都受热均匀。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守护一件随时会消失的珍宝。
莲香楼巨大的茶厅里人声鼎沸,茶香、点心香、人声混作一团。苏洛的目光穿过端着蒸笼穿梭的服务员,落在角落一张大圆桌旁。一位穿着白色旧厨师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清瘦老人——陈伯,正全神贯注于他面前的工具:一个特制的、带细长壶嘴的大铜壶,里面是滚烫粘稠的米浆;一个盛满冷水的宽口浅盆;一双特制的长柄半月形铜片(濑勺)。
“看好了,只做一次。”陈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左手稳稳端起沉重的铜壶,右手拿起濑勺,浸入冷水盆中沾湿。然后,他屏息凝神,右手濑勺微微倾斜,承接住铜壶壶嘴流出的粘稠米浆。就在米浆流入濑勺凹槽的瞬间,他手腕极其灵活地一抖、一甩!
一道柔韧的白色米浆细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从濑勺边缘被甩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下方的冷水盆中!米浆线遇冷瞬间凝结、定型,沉入水底,竟神奇地盘绕成一个精巧的、两端尖尖的“菱角”形状!
“哇!”周围的茶客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叹,有人举起了手机。
陈伯面无表情,动作不停。沾湿濑勺,承接米浆,手腕抖动甩出……动作快而精准,一气呵成!一个接一个洁白如玉的“水菱角”接连不断地飞入冷水盆,在水底堆叠起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和工匠之美。
“这就是水菱角?”苏洛看得目瞪口呆。
“嗯。”陈伯做完最后一勺,放下铜壶,额角已有细汗,“全广州,可能就剩我这老骨头还会这一手了。”他用漏勺捞起水盆里玲珑剔透的“菱角”,放入青花碗中,浇上熬得浓香的花生汤或姜糖水。“尝尝。”
苏洛舀起一个。水菱角入口滑溜爽韧,带着纯粹清新的米香。本身无味,全靠糖水的甘甜或姜汤的辛辣来衬托这份独特的口感和形态之美。这人工濑制出的“菱角”,是广府早茶点心中极致手工的活化石。
“为什么叫水菱角?”苏洛问。
“像不像水里长的菱角?”陈伯反问,眼中难得有一丝笑意,“以前茶楼竞争,讲究‘卖相’。这水菱角,又好看又考师傅功夫,是撑场面的点心。”他看着冷水盆里剩下的菱角,笑意淡去,“现在?机器压出来的‘菱角粉’,煮一煮,样子差不多,谁在乎是不是濑出来的?这功夫,费眼费神,一天濑不了几碗,迟早要绝喽。”
“棉花鸡扎?”一位头发银白、穿着香云纱衫、正在茶楼喝早茶的阿婆(珍姨)听到苏洛的询问,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神亮了一下,“好久没吃到正宗的喽!以前‘陶陶居’、‘莲香楼’都有,现在?难喽!关键在鱼肚!”
珍姨是早茶几十年的老茶客,对老式点心如数家珍。“正宗的棉花鸡扎,上面那层‘棉花’,用的是‘广肚’!就是鳘鱼的鱼肚,发好了,白白软软,像棉花一样,吸饱了汤汁,鲜甜滑溜!”她比划着,“下面是鸡球、冬菇、火腿丝,用腐皮包好,再用发好的广肚整个裹住,扎紧,蒸透。”
她叹了口气:“现在?哪还有那么多好鱼肚?贵的要死!好多茶楼就用便宜的‘花胶’代替,甚至……用炸猪皮!”珍姨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炸猪皮发起来,看着也白蓬蓬,可那口感,硬邦邦油腻腻,一股油哈喇味,怎么能跟广肚的嫩滑鲜甜比?完全不是那个东西了!”
她压低声音:“我听说,还有更离谱的,直接用豆腐泡或者面筋泡来冒充‘棉花’!唉,老茶客一吃就知真假。可现在的年轻人,哪分得清?有得吃,样子差不多,就行了。”珍姨摇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里满是惋惜。这味曾象征富贵的“棉花鸡扎”,在顶级食材稀缺和成本挤压下,正面临着“鱼肚变猪皮”的尴尬窘境,那份矜贵的“棉花”口感,正在悄然变质。
“鸡球大包?嚯!那可是个力气活!”德叔,一个退休的茶楼点心部大佬(师傅),在自家狭小的客厅里,对着苏洛比划。他身材敦实,手臂粗壮,布满老茧。
“一个包,拳头那么大!”德叔双手比出一个夸张的大小,“馅料?多到你唔信(不信)!鸡球(大块鸡肉)、叉烧粒、冬菇粒、熟蛋半只、咸蛋黄半只、沙葛粒(马蹄)、甚至以前还有放烧鸭粒的!皮要发得够松软,不然包不住那么多料!”
他走到小厨房,拿出一个巨大的面盆,开始给苏洛演示和面。“面粉、老酵头、水、糖、碱水……和面要下死力!几十斤面,全靠一双手!揉到面团光滑有筋性,不然蒸出来不够暄软,撑不起那么大的个头!”他揉面的动作大开大合,手臂肌肉贲张,面团在盆里被摔打得砰砰作响,汗珠很快从他额角渗出。
“包馅更是技术活!”德叔揪出一大团面剂子,擀开成厚皮,像个小面盆。“馅料要层层铺进去,不能混成一团。最后收口要捏紧,不能露馅!蒸的时候火候要足,时间要够,不然外面熟了里面还是冷的!”他做了个托起巨大包子的动作,“一笼就蒸三四个,占地方!费工费料费火!”
他放下面团,擦了把汗:“以前茶楼卖鸡球大包,是招牌,是噱头,也实打实顶饱。一个包,一壶茶,就是一顿扎实早茶。现在?”德叔苦笑,“茶楼讲翻台率,客人讲精致。谁还点这么大个、吃相‘不雅’的包子?成本又高,卖贵了没人要,卖便宜了亏本。自然就淘汰喽。” 这“大而精”的早茶传奇,在追求效率和精致的时代,因其自身的“不合时宜”,正悄然退出舞台。
“糖沙翁?油炸嘢,关键在火候同油!”辉哥,一个守着街边小油锅摊子的中年汉子,嗓门洪亮。他的小摊前围着一群放学的学生。油锅里翻滚着金黄色的、乒乓球大小的空心面球,表面沾满了晶莹的白砂糖粒。
辉哥用长竹筷夹起一个炸好的,沥了沥油,丢进旁边一个装满砂糖的大盆里,快速滚了几圈,沾满糖粒,然后插在竹签上递给客人。“趁热食!脆!”
“辉哥,你这糖沙翁,闻着好香!”苏洛也买了一个。
“猪油香嘛!”辉哥得意地用勺子搅动着油锅里雪白的固体油脂,“正宗糖沙翁,要用靓猪油来炸!猪油炸出来,特别酥脆,特别香!植物油?冇得比(没法比)!”他用长筷子夹起一个生坯——那是用烫熟的粉团加入鸡蛋、猪油揉匀,再切成小剂子搓圆的小面团。
“油温要够热,又不能太热。”辉哥把生坯顺着锅边滑入油中。生坯迅速膨胀、翻滚,变得金黄酥脆,中间形成大大的空心。“看到没?要炸到个个都胀卜卜(鼓鼓囊囊),颜色金黄均匀。”他快速翻动着油锅里的沙翁,“火大了,外面焦黑里面不熟;火小了,吸油,软趴趴不脆!”
炸好的沙翁滚上砂糖,苏洛咬了一口。外壳是惊人的酥、脆、轻!牙齿一碰就碎裂开来,浓郁的猪油香和白砂糖的颗粒甜味瞬间充满口腔。里面是极其柔软的、带着蛋香和面香的絮状结构,几乎是空的。滚烫的糖粒在舌尖融化,混合着猪油香,形成一种罪恶又满足的快乐。这份油炸的快乐,秘诀全在猪油的香醇和火候的精准拿捏。
在另一家老字号茶楼的点心单角落里,苏洛再次看到了“鸭脚扎”的名字。与湘西的鸭脚扎不同,广式早茶里的鸭脚扎,形态更为精致小巧。
厨房里,一位点心师傅正在制作。去骨鸭掌玲珑剔透,里面塞的是更为精细的馅料:蟹肉、虾仁、火腿茸、冬菇粒。包裹捆扎的材料,是柔韧的腐皮,而非鸭肠。师傅用腐皮将塞好馅的鸭掌仔细包裹,再用细细的水草(或棉线)灵巧地捆扎成小巧的纺锤形,最后上笼蒸熟。
“广式鸭脚扎,讲究个‘鲜’和‘精’。”师傅一边捆扎一边说,“馅料要名贵新鲜,腐皮要薄而有韧性,捆扎要精巧不散。蒸出来,腐皮吸收了馅料的鲜汁,软滑鲜香,鸭掌软糯。”他拿起一个蒸好的成品,“以前也是功夫菜,现在做的人少了,太麻烦。肯下这么多好料、花这功夫的茶楼,不多了。” 这广式鸭脚扎的再次登场,展现的是粤点追求精细鲜美的另一面,其困境同样源于繁琐工艺与成本效率的矛盾。
珠江夜游的船只划过水面,两岸霓虹璀璨。苏洛坐在船尾甲板的角落,避开喧闹的游客,摊开笔记本。湿润的江风带着白天的余热和城市的喧嚣。纸页上似乎还残留着鞋底饼的南乳咸香、水菱角的冰凉米香、糖沙翁的滚烫甜脆。
笔尖游走:
鞋底饼(广州): 炭火鏊子上的南乳咸香。无名阿伯的坚守,在翻飞的酥皮碎屑中飘摇。那“咔哒”的脆响,是西关古早味在晨光中的绝唱。
水菱角(广州): 铜壶与冷水间的刹那芳华。陈伯手腕抖出的弧线,凝固成濒危的点心雕塑。濑勺尖的米浆,流淌着广府早茶最后的精微匠心。
棉花鸡扎(广式): 真假“棉花”的无声战争。珍姨口中的广肚滑嫩,正被猪皮的油腻悄然吞噬。富贵点心的矜贵,在成本刀锋下褪色。
鸡球大包(广式): 巨无霸的谢幕挽歌。德叔臂膀上的汗,蒸腾不起效率时代的热情。硕大的馅料王国,在精致小点前黯然退场。
糖沙翁(广式): 猪油滚烫里的砂糖欢歌。辉哥油锅中膨胀的快乐,裹着罪恶的酥脆香甜。火候线上的舞蹈,是市井滋味的倔强心跳。
鸭脚扎(广式再现): 腐皮水草捆扎的精细江湖。蟹肉虾仁的鲜,难敌繁琐捆扎的式微。粤点百花园中,又一朵繁花静待凋零。
她停下笔,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鸡球大包面团的沉重,舌尖萦绕着糖沙翁的滚烫甜蜜。岭南早茶的晨光里,氤氲的不只是虾饺烧卖的蒸汽,更有无数古早风华在时代水汽中渐渐模糊的倒影。那份博大精深,正伴随着“麻烦”、“过时”、“不划算”的低语,一点点流逝。
合上笔记本,游船拉响汽笛,驶向灯火更璀璨的江心。下一程,味觉之旅将深入西南腹地,在云贵川的群山褶皱与高原罡风里,寻觅那些与世隔绝的味觉火种。潮湿的江风里,似乎已飘来一丝山野的辛辣与菌子的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