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皮子在舌尖化开的甘甜还残留着，像一层温热的油膜，短暂地抚慰了喉咙的灼痛。顾笙盯着碗里奶白色的咸奶茶，那浓烈的奶腥和咸味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胃里那块温热的奶皮子像个小火炉，缓慢地释放着热量，驱散着腹腔深处的寒意，虽然那点暖意很快又被湿透衣服的冰冷抵消了大半。
她重新拿起粗糙的木勺，这次学乖了，只舀了小半勺奶茶，小心翼翼地吹凉，然后屏住呼吸，慢慢送入口中。咸味依旧浓烈，奶腥气扑鼻，茶叶的粗粝感刮过舌面。她忍着喉咙被咸味刺激的细微刺痛，强迫自己咽下去。温热的液体滑入胃袋，带来一点真实的暖意。虽然味道怪异，但热量是真实的。
旁边桌那几个工人已经不再看她，自顾自地吸溜着碗里的奶茶，粗粝的交谈声混着“吧唧吧唧”咀嚼奶皮子的声音。巴图坐在她对面，沉默得像块石头。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专注地撇开奶皮子吃掉，再大口灌下咸奶茶。沾满油污的工装棉服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
顾笙小口小口地喝着，尽量忽略那霸道的咸腥味，只汲取那点珍贵的温热。一碗奶茶下去小半碗，胃里沉甸甸的，暖意终于压过了翻搅的不适，身体内部的寒冷似乎被逼退了一些。虽然湿透的衣服依旧冰冷沉重，贴在皮肤上带来持续的不适，但至少牙齿不再不受控制地打颤了。
她放下勺子，轻轻吐了口气。口腔里还残留着咸味和奶腥，但喉咙的撕裂感似乎因为温热的浸润而缓解了一点点，不再像之前那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剧痛。
目光落在巴图碗里。他正用勺子刮着碗底最后一点奶皮子。顾笙的视线无意识地顺着他的动作移动，然后掠过他沾着油污的工装袖子，落在他放在油腻桌面上的那只手上。粗大的骨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泥，手背上布满细小的划痕和陈年旧疤。他手边，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很小的、同样沾着油污的铜质物件。只有拇指大小，圆环状，上面似乎刻着极其模糊的纹路，在食堂明亮的白炽灯下，那点暗淡的铜色几乎被桌面厚厚的油垢淹没。
顾笙的目光在那个小小的铜环上停留了一瞬。那东西……有点眼熟。不是样式，是那种被长久摩挲使用、边缘磨得圆润、浸透了岁月和油脂的感觉。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画面——在某个资料图片里？或者……牧民家里？那种随身携带、用来拴东西或者祈福的小铜环？
“巴图！” 旁边桌那个黑红脸膛的汉子又喊了一声，嗓门洪亮，“明天早班车去镇上拉配件，你那份清单呢？赶紧的，别磨蹭！”
巴图正把最后一口奶茶灌下去，闻言头也没抬，只是用那只沾满油污的手，随意地、极其自然地将桌面上那个小小的铜环扒拉过来，塞进了工装棉服胸前那个同样油腻的口袋里。动作快得像拂去一粒灰尘。
他抹了把嘴，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顾笙面前的光线。“等着。” 他丢下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像砂纸磨过铁器。然后转身，迈着油田工人特有的沉重步子，走向食堂后面一个挂着布帘的小门，大概是工头办公室之类的地方。
顾笙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厚重的布帘落下。胃里被奶茶和奶皮子填满，沉甸甸的暖意让她冰冷的四肢百骸都松弛了一些，疲惫感像潮水般涌了上来。湿衣服贴着皮肤还是很难受，冰冷粘腻，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寒气直往骨头里钻了。
她靠在油腻的条凳靠背上，背脊终于能稍微放松一点。食堂里弥漫的浓烈食物气味、机油味、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这片荒凉油田的“人烟”气息。窗外的“吭嚓”声似乎被厚厚的墙壁隔开了一些，变得遥远而沉闷。
那个黑红脸膛的汉子和其他几个工人也吃完了，正用粗糙的手指刮着碗里最后一点奶皮子，满足地咂着嘴。有人掏出皱巴巴的烟卷点上，劣质烟草的气味很快混入空气。
“喂，丫头，” 黑红脸膛的汉子叼着烟，斜眼看向顾笙，带着点粗粝的打量，“哪来的？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掉冰窟窿里了？” 他目光扫过她还在滴水的裤脚和惨白的脸。
顾笙喉咙动了动，想说话，但干裂的嘴唇一扯就疼，喉咙深处被咸奶茶“腌渍”过的地方也一阵刺痛。她只能微微摇了摇头，动作牵扯到额角的伤，又是一阵隐痛。
“啧，哑巴？” 汉子吐了个烟圈，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说，“这片地界，冬天能冻掉人耳朵。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这嘎达的人。” 他灌了口碗底剩下的奶茶渣，“巴图那小子，闷葫芦一个，倒难得发善心。”
顾笙没力气回应，只是疲惫地垂着眼。身体被暖意包裹后的松弛感，让之前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浓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铅。胃里是暖的，虽然那味道还在口腔里盘旋，但身体对热量的渴望暂时得到了满足。湿衣服的冰冷似乎也变成了可以忍受的背景噪音。
她靠在油腻的条凳上，听着旁边工人粗声大气的闲聊，内容无非是井下钻头的磨损、明天早班车的安排、谁谁又偷懒被工头骂了。这些陌生的、粗粝的词汇和话题，此刻却像一种奇特的安眠曲。
巴图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折起来的、沾着油指印的纸。他看也没看顾笙，径直走到黑红脸膛汉子那桌，把纸拍在油腻的桌面上。
“齐了。” 依旧是沙哑的两个字。
“行嘞！” 汉子把纸揣进同样油腻的工装口袋，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了走了，回去挺尸，明天还得早起！”
几个工人稀里哗啦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们裹紧工装棉服，说笑着朝门口走去，厚重的翻毛棉鞋踩在地上“噗噗”作响。
巴图也跟在后面，高大的身影沉默地移动。
顾笙心里一紧。他们走了，食堂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她下意识地也跟着想站起来，但身体刚一动，湿透沉重的裤子和羽绒服就往下坠，腿脚因为久坐和之前的冻僵又有些发麻，差点没站稳。
巴图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了冰冷的铁门把手上。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用那只没戴手套的手（手套大概是刚才掏纸时摘了），指了指食堂后面灶台旁边一个黑黢黢的小门洞。
“锅炉房。” 他声音低沉，依旧没回头，“有干柴。自己烤火。” 说完，拉开门，一股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吹得食堂里的白炽灯都晃了晃。他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翻卷的风雪和昏暗里，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光线。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灶台上那口大铁锅还在“噗噗”地冒着微弱的热气，白炽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油腻的长条桌凳空荡荡的，弥漫着食物残留的气息和冰冷的机油味。
顾笙僵在原地。锅炉房？干柴？自己烤火？
她看向灶台旁边那个黑黢黢的小门洞。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跳跃的橘红色火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