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猛地睁开眼。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撕裂感还在，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额角一跳一跳地抽痛。身体沉得像灌了铅，尤其是后背，隐隐传来一阵闷痛，像是睡在了什么硬物上。
但……
鼻尖萦绕着一股极其浓郁、温暖、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香气。不是机油，不是铁锈，不是冰冷潮湿的霉味，而是一种……醇厚的、带着微咸的奶香，混合着茶叶的粗粝芬芳。这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瞬间唤醒了她麻木的感官。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聚焦。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惨白的水磨石天花板和肮脏的灯泡。头顶是……圆拱形的、深褐色的木质支架，覆盖着一层厚实的、带着羊毛原始气息的毡子。柔和的晨光透过毡房顶端小小的圆形天窗（陶脑）洒落下来，形成一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
她躺在一张铺着厚实毛毡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同样厚实、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羊毛被。温暖干燥的触感包裹着她，驱散了记忆里那刺骨的湿冷。
记忆碎片混乱地涌上来：冰冷的水珠，湿透的羽绒服，沉重的“吭嚓”声，生锈的水龙头，灼热的炉壁……还有那只门缝下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后背的闷痛感更清晰了。
“咯吱——”
一声轻微的、带着木质摩擦感的声响从旁边传来。
顾笙猛地扭头看去。
离矮榻不远，一个小小的、用砖石垒砌的炉灶里，炭火正发出暗红的光。炉灶上方，悬吊着一口擦得锃亮的黄铜壶。壶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浓郁的白气，那股温暖醇厚的奶香和茶香，正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一个穿着深蓝色蒙古袍、头发花白、脸庞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老额吉（蒙语：老妈妈），正盘腿坐在炉灶前的小矮凳上。她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木勺，专注地搅动着铜壶里的液体。晨光勾勒着她沉静而慈祥的侧影，炉火映照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庞，温暖而安宁。
似乎是察觉到顾笙的目光，老额吉停下了搅拌的动作，转过头来。她的眼睛是温和的褐色，像草原上平静的湖泊，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平和。看到顾笙醒了，她脸上绽开一个淳朴的笑容，露出有些稀疏但洁白的牙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生涩但努力清晰的汉语说：
“醒了？好点没？喝点热茶，驱驱寒气。” 她指了指那口正冒着浓郁香气的铜壶。
顾笙张了张嘴，喉咙撕裂的痛楚让她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却无法从那口铜壶上移开。那浓郁的、温暖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抚慰着她饱受折磨的身心，将那些冰冷、混乱、恐惧的记忆碎片暂时压了下去。
老额吉似乎明白她的干渴。她拿起旁边一个同样擦得锃亮的木碗，用那柄长木勺从铜壶里舀出滚烫的、奶白色的液体，小心地倒进碗里。液体表面很快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淡黄油光、微微颤动的奶皮子，浓郁的乳脂甘甜瞬间盖过了茶香和奶腥，霸道地弥漫开来。
她端着碗，走到矮榻边，在顾笙身边坐下。粗糙但温暖的手掌轻轻托起顾笙的后颈，帮助她微微抬起头。动作很轻，避开了她额角的伤处。
“来，慢点喝。咸奶茶，我们草原上的药。” 老额吉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风吹过草尖。
碗沿凑到顾笙干裂的唇边。温热的、带着浓郁咸鲜奶香的液体触碰到了她的嘴唇。她本能地、小心翼翼地吸吮了一小口。
温热的液体滑入口腔。咸！非常清晰的咸味，混合着浓重的奶香和茶叶的粗粝感，味道极其陌生而霸道。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撕裂的喉咙，那咸味像一把粗盐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顾笙的身体猛地一缩，眉头紧锁，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老额吉的手稳稳地托着她的后颈，没有收回碗。她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眼神里是理解和鼓励。“忍一忍，孩子。盐能杀菌，茶能暖身，奶能养人。喝下去，就好了。”
那疼痛是真实的，但老额吉手掌的温度和眼神里的笃定，给了顾笙一种奇异的力量。她忍着喉咙的灼痛，强迫自己再次张开嘴，又吸吮了一小口。咸腥浓烈的液体再次滑过伤口，痛楚依旧，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被粗暴浸润后的、真实的湿润感，以及液体滑入冰冷胃袋后激起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老额吉用木勺轻轻撇开奶茶，舀起一小块厚实的、油光发亮的奶皮子，送到顾笙嘴边。“尝尝这个，甜的，压一压。”
顾笙顺从地张开嘴。温润厚实的奶皮子入口，牙齿轻轻一碰，瞬间化开。一股纯粹得近乎蛮横的、甘甜浓郁的乳香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霸道地压下了奶茶留下的咸腥和喉咙的灼痛！那甘甜醇厚无比，是乳汁本身浓缩的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温柔地抚慰着每一处伤痛。
咸与甜的极致碰撞，灼痛与甘美的瞬间转换。顾笙愣住了，嘴里还残留着那浓郁得化不开的乳脂甘甜。胃里被这温润厚实的油脂一安抚，连带着后背的闷痛似乎都舒缓了一些。
“呼……” 老额吉看着她的表情，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盛开的菊花。“奶皮子，长生天给草原孩子的恩赐。” 她轻轻拍了拍顾笙的手背，温暖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慢点喝，锅里还有。昨晚巴图把你背回来，冻得像只小羊羔。喝了茶，暖和过来，就没事了。”
巴图？那个沉默高大的油田工人？顾笙模糊的记忆里，似乎闪过一个沾满油污的工装背影。
她靠在老额吉温暖的手臂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温热的咸奶茶，忍着喉咙的刺痛，感受着那原始的、带着力量的暖流一点点浸润冰冷麻木的身体。目光越过老额吉的肩膀，投向毡房门口微微掀开的毡帘缝隙。
缝隙外，是辽阔无垠的、被晨光染成金色的草原，如同铺向天际的绿色绒毯。更远处，一条银光闪闪的河流在草原上蜿蜒流淌，画出无比优美的弧线，如同天神遗落的丝带。
莫尔格勒河。天下第一曲水。
她真的，踏上了这片土地。以如此狼狈的方式，却又在最原始温暖的炉火边，尝到了这片土地最醇厚浓烈的滋味。
喉咙依旧痛，身体依旧虚弱。但嘴里那纯粹的乳脂甘甜，和眼前这片辽阔的金色晨光，像一道温暖的堤坝，终于将那些冰冷刺骨的噩梦暂时阻隔在外。属于“久笙”的探寻，似乎才在这一碗咸奶茶的氤氲热气中，真正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