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是被一阵低沉悠远的“呜呜”声唤醒的。
那声音像沉厚的大地本身在呼吸,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穿透厚实的羊毛毡壁,轻轻叩击着她的耳膜。她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毡房里光线明亮了许多,陶脑(天窗)透下的阳光光柱里,细小的尘埃飞舞得更欢快了。炉灶里的火已经熄灭,只余下暗红的灰烬。那口锃亮的黄铜壶静静挂在钩子上,壶身反射着温暖的光泽。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奶茶的余韵,但更清晰的是羊毛被阳光烘烤后散发出的、蓬松温暖的干草气息。她动了动,盖在身上的厚羊毛毯滑落,露出里面那件昨晚被老额吉帮忙换上的、干净的、带着皂角清香的粗布衬衣。身体里的寒意和疲惫像是被这温暖的睡眠彻底蒸发了,只剩下额角和后背残留的、隐隐的酸胀,提醒着昨夜的狼狈。喉咙的撕裂感也减轻了许多,虽然吞咽时还有些干涩的牵扯感。
那低沉的“呜呜”声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奇特的牵引力。
顾笙掀开羊毛毯,脚踩在厚实暖和的毛毡地面上。她轻轻走到毡房门口,掀开厚重的毡帘一角。
晨光毫无遮拦地涌了进来,带着草原特有的、清冽又生机勃勃的气息。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眼前,是铺展到天际尽头的辽阔草海。深秋的草原并非纯粹的碧绿,而是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金黄与赭石色,如同打翻了的巨大调色盘,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种油画般厚重而绚丽的质感。露珠挂在开始泛黄的草尖上,闪烁着钻石般细碎的光芒。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吸进肺里,带着青草枯萎前最后的清甜和泥土微腥的凉意,瞬间涤荡了胸腔里最后一点阴霾。
而最震撼的,是那条河。
莫尔格勒河。
它就在不远处,像一条被天神随意抛洒在金色绒毯上的银亮丝带,在广袤的草原上恣意地、无比优雅地蜿蜒流淌。河水在晨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画出无数道流畅的、近乎完美的“S”形弧线,千回百转,柔美得令人屏息。河岸线清晰而柔和,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金色的草甸。远处,河流的尽头隐没在地平线蒸腾的薄雾里,仿佛真的流向了天际。
“天下第一曲水……” 顾笙喃喃出声,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带着由衷的惊叹。昨晚的恐惧和冰冷,此刻在这片辽阔壮美的景象面前,渺小得如同草尖上的露珠。
那低沉的“呜呜”声再次响起,就在毡房旁边。
顾笙循声望去。老额吉正坐在毡房旁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背对着她,面朝着辽阔的草原和蜿蜒的河流。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长长的、深褐色、表面光滑油亮的木筒,一端放在唇边。
老额吉的脊背挺直,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然后对着木筒吹奏起来。
“呜——呜——呜——”
低沉、浑厚、悠长的声音从那木筒中流淌出来。它不像笛子那般清亮,也不像号角那般激昂。它更像是草原本身的声音,是风掠过草尖的低语,是大地深处的共鸣,是天空辽远的呼唤。每一个悠长的音符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悠远和沉静的力量,在辽阔的天地间回荡,与潺潺的河水声、风吹草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属于这片土地的、无声的壮丽交响。
顾笙静静地站在毡房门口,忘记了呼吸。她看着老额吉专注吹奏的背影,看着那无垠的金色草海,看着那条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的、如同银蛇般舞动的河流。那古老苍凉的木筒声,像一股暖流,直接注入了她的心底,将昨夜残存的最后一丝惊悸彻底抚平、融化。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狼狈的、在冰冷和恐惧中挣扎的落难者。她是顾笙,是“久笙”,一个站在呼伦贝尔草原深处,被这片土地的辽阔、壮美和古老韵律深深震撼的旅人。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草原上袅袅盘旋。老额吉放下木筒,缓缓转过身。晨光勾勒着她慈祥的侧脸,眼神温和得像莫尔格勒河平静的水面。
“醒了?” 她微笑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那是‘潮尔’,我们老辈人传下来的声音。听着它,心就跟着草原一样宽了。”
顾笙点点头,喉咙还有些紧,说不出更多的话,但眼底的震撼和感激清晰可见。她走出毡房,站在老额吉身边。草原的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和发梢,却带着一种令人振奋的清新。脚下的草地厚实柔软,带着露水的微凉。
老额吉指了指毡房旁边一个小巧的木头架子,架子上铺着一块干净的、细密的纱布。纱布上,摊着一片片薄薄的、边缘微微卷曲的、如同凝脂般细腻的淡黄色固体。在晨光下,它们泛着温润柔和的油光,散发出一种比昨晚在铜壶里闻到的更加纯粹、更加浓郁的乳脂甘甜气息。
“喏,刚做好的奶皮子。” 老额吉拿起一片,递到顾笙面前,“尝尝,这时候最好,太阳刚晒上,还没收油呢。”
顾笙小心地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薄薄的奶皮子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一碰就会融化。她轻轻咬下一小口。
没有一丝阻碍,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舌尖。浓郁的、醇厚的、带着阳光般温暖的乳香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这香气比昨晚在热奶茶里吃到的更加纯粹、更加集中、更加鲜活。没有咸味的调和,没有茶香的干扰,就是最本源的、浓缩了草原精华的乳脂甘甜。它细腻、柔滑、入口即化,只留下满口浓得化不开的、带着青草气息的甘美,顺着喉咙滑下,一路温暖到胃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幸福感。
“嗯!” 顾笙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眼睛都亮了起来。所有形容美味的词汇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只有味蕾最原始、最直接的欢愉在歌唱。
老额吉看着她满足的表情,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自豪。“羊好,草好,奶就好。奶好,用心做,奶皮子就好。” 她指了指远处草场上悠闲吃草的羊群,又指了指天上温暖的太阳,“长生天给的,草尖上的精华,都在这奶皮子里了。”
顾笙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手里这片温润甘美的奶皮子,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金色的草原在晨光下起伏,莫尔格勒河如银练般蜿蜒流淌,羊群像散落的珍珠点缀其间。嘴里是阳光和青草凝结的极致甘美,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潮尔”那悠远苍凉的余韵。
额角的伤还在隐隐提醒,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被这片土地温柔接纳的庆幸,以及一种全新的、属于“久笙”的探寻热情,在这碗奶茶的余温、这片奶皮子的甘美和眼前无垠的壮阔中,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