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融化的蜜糖，将老额吉毡房前的草地染成一片暖金。顾笙盘腿坐在厚实的羊毛毡上，指尖还残留着奶皮子那细腻柔滑的触感和浓郁得化不开的乳脂甘甜。老额吉递过来的那碗温热的咸奶茶放在一旁，碗口氤氲着淡淡的白气。她摊开那个小小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硬壳笔记本，笔尖悬在印着“久笙”二字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写什么？怎么写？
昨夜冰冷的恐惧和混乱的碎片还蛰伏在记忆的暗角，像未曾散尽的寒气。可眼前，是辽阔得让人心头发颤的金色草海，是莫尔格勒河蜿蜒流淌的银亮丝带，是嘴里阳光和青草凝结的极致甘美，是耳边“潮尔”那沉入大地的苍凉余韵。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她胸腔里冲撞，让笔尖迟迟无法落下。
“心里头堵着东西，写不出字？” 老额吉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不知何时坐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白布，正擦拭着一块边缘微卷、刚刚从晾晒架上取下的新鲜奶皮子。晨光透过那半透明的、凝脂般的淡黄色固体，折射出温润的光泽，浓郁的奶香丝丝缕缕地飘散。
顾笙有些赧然地合上笔记本。“嗯……太不一样了。这里，太……”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片草原带给她的震撼与安宁。
“草原是活的。” 老额吉将擦好的奶皮子轻轻放在顾笙摊开的掌心，温热的触感瞬间传来，那纯粹的乳香更近了。“它不说话，可什么都懂。高兴了，草就绿油油的，风都带着笑。伤心了，天就阴沉沉的，风像刀子。” 她布满皱纹的手指指向远处波光粼粼的莫尔格勒河，“你看那水，拐了那么多弯，像不像人心里头绕来绕去的念头？可它不管绕多少弯，最后都奔着一个地方去——往前走，流到天边去。”
顾笙低头看着掌心那片温润的奶皮子，又抬眼望向那条在阳光下自由奔涌的河流。老额吉的话，像一把质朴的钥匙，“咔哒”一声，轻轻捅开了她心里那扇被混乱和余悸堵住的门。
“尝尝这块，刚离了架的。” 老额吉示意。
顾笙依言，将奶皮子送入口中。牙齿甚至无需用力，那凝脂般的固体便温柔地化开，比清晨吃的那片更加细腻、更加轻盈。一股更加鲜活、更加奔放的乳脂甘甜瞬间席卷了味蕾！这甜味里似乎还带着清晨草尖上露珠的清凉气息，带着阳光初升时的蓬勃暖意，纯粹得毫无杂质，像一股温润的清泉，瞬间涤荡了口腔里最后一丝昨夜的苦涩和喉咙的干涩。它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融融，带来一种由内而外的、被阳光和生机彻底浸润的舒畅感。
“唔！” 顾笙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眼底的迷茫被这纯粹的味觉愉悦驱散了大半。
老额吉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羊儿吃着带露水的草，奶水就是甜的。人心静了，尝出的味儿才真。” 她拿起顾笙放在一旁的小笔记本和笔，粗糙温暖的手掌握住顾笙微凉的手指，将笔轻轻塞回她手中。“别想着昨晚的冷风。写写眼前的光，嘴里的甜，心里的宽。你心里的河拐了弯，可水还在流呢，对吧？”
笔尖重新触碰到微糙的纸面。这一次，那些在胸腔里冲撞的洪流仿佛找到了泄洪的闸口。
她不再试图描绘恐惧的轮廓，不再纠结于混乱的碎片。笔尖流淌出的，是掌心那片奶皮子在晨光下泛起的、凝脂般温润的油光；是牙齿轻触时，那毫无阻滞、瞬间化开的极致柔滑；是纯粹得如同浓缩了整个金色草原阳光的乳脂甘甜在舌尖爆炸的鲜活感受；是这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如清泉涤荡、暖阳拂过五脏六腑的熨帖与舒畅。
她写下老额吉那双布满皱纹、却稳如磐石的手擦拭铜壶的专注；写下“潮尔”那低沉悠远、如同大地本身在呼吸的苍凉韵律，如何在辽阔的草原上回荡，将人心也熨得如同脚下的草地般平坦开阔。
她写下莫尔格勒河——那条被老额吉比作心事的河流。写下它如何在无垠的金色绒毯上，画出无数道近乎任性的、无比优美的银色弧线，千回百转，却始终奔涌向前，流向晨光蒸腾的地平线。它的自由，它的柔韧，它的百折不挠，都成了落在纸上的墨迹。
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那些冰冷的碎片被金色的晨光、温暖的奶香、苍凉的乐音和奔涌的河水温柔地覆盖、融化。额角的隐痛和后背的酸胀还在，但它们此刻更像是一种遥远的提醒，提醒她经历过什么，又最终抵达了何处。
毡房门口厚重的毡帘被一只沾着草屑和泥土的大手掀开。巴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部分涌入的阳光。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头发剃得很短，脸上带着油田工人特有的风霜和沉默。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外面凝结着水珠的白铁桶，浓烈的新鲜奶香瞬间盖过了炉灶的余烬味道，充满了小小的毡房。
他没说话，只是把铁桶轻轻放在门内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目光在顾笙摊开的笔记本和飞快移动的笔尖上极快地扫过，又落在她脸上——那里不再是昨夜冻得发青的惨白和惊恐，而是被炉火和阳光烘出的淡淡红晕，眼底闪烁着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光。
巴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他放下毡帘，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顾笙的笔尖停顿了一瞬。巴图的到来和离去，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微澜，但很快就被笔下奔涌的河流和温暖的奶香抚平。她只是对着那晃动的毡帘方向，无声地、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再次埋首于纸页间。
老额吉走到铁桶边，揭开盖子，更加浓郁的新鲜奶香扑面而来，带着青草的气息。她拿起长柄木勺，舀起一勺洁白如脂、微微晃动的鲜奶，注入那口锃亮的黄铜壶中。
阳光从天窗倾泻而下，光柱里尘埃飞舞。铜壶在炉灶的余温上重新发出轻微的“咕嘟”声。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记录着这片金色草原上最醇厚的滋味、最辽阔的心事，和那条无论拐了多少道弯，都执着向前奔涌的河流。属于“久笙”的旅程，在奶皮子的甘美和墨迹的流淌中，真正扎下了第一根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