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盘里的奶皮子在晨光下静置着，边缘那诱人的微卷弧度愈发明显，凝脂般的质地透出温润的淡黄油光，浓郁的乳脂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无声地宣告着它的成熟。老额吉拿起一块厚实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桦木板，又取过一把宽背薄刃、刀身雪亮的切刀。
“来，” 她将刀柄递向顾笙，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温和的鼓励，“草原上的好东西，得用趁手的家伙什儿分着吃，才有滋味。”
顾笙接过沉甸甸的切刀。刀柄是温润的木头，带着常年使用的油润感，刀身冰凉锋利，反射着毡房天窗透下的阳光。她看着木盘里那几块如同凝固阳光般的奶皮子，它们看起来太柔嫩了，仿佛一碰就会碎。
老额吉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粗糙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顾笙握刀的手背。“别怕，看着它。” 她另一只手拿起那块厚实的桦木板，稳稳地垫在木盘下方，“刀口平着走，像风吹过草尖，利落点，别拖泥带水。”
顾笙深吸一口气，草原清冽的空气带着奶香涌入肺腑。她定了定神，学着老额吉的样子，左手轻轻按在木盘边缘固定，右手手腕悬起，刀锋平平地、稳稳地落在一块奶皮子最厚实的中央部分。
刀锋触碰到那凝脂般的表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阻力极小，如同热刀切进最上等的黄油。手腕微微用力，刀锋平稳地向前推进。奶皮子在刀下无声地分开，裂口处光滑如镜，露出内部更加细腻、如同上好羊脂玉般的质地。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纯粹、几乎带着青草尖露水清甜的乳脂香气瞬间爆发出来，比之前闻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鲜活、都要霸道！
“好！” 老额吉赞了一声，“就是这样！利落！”
顾笙的心定了下来。手腕微转，刀锋沿着奶皮子自然的弧度，平稳地划动。一片、两片……厚薄均匀、边缘光滑的奶皮子片被她利落地切分出来，整齐地码放在旁边干净的浅口木碗里。每一次刀锋落下、分离，那令人心醉的乳脂香气就浓郁一分，像无数细小的、带着甘甜气息的精灵在毡房里跳跃。
切完最后一片，顾笙放下刀，看着木碗里码放整齐、如同淡黄玉片般的奶皮子，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不再仅仅是品尝，而是一种庄重的仪式，是对这份凝结了阳光、青草与古老智慧的恩赐的敬意。
老额吉揭开铜壶盖，一股更加汹涌的、带着微咸茶香和醇厚奶香的白色蒸汽翻腾而出。她拿起一个粗陶大碗，用长柄木勺舀起滚烫的、浅褐色的咸奶茶，注入碗中。奶茶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带着细密油花的“奶衣”。
“坐下。” 老额吉将盛满滚烫奶茶的粗陶碗推到顾笙面前，又把那碗切好的新鲜奶皮子片放在旁边。她自己也在小矮桌对面盘腿坐下，端起了自己的碗。
滚烫的奶茶在粗陶碗里微微荡漾，浓郁的咸鲜奶香扑鼻而来。顾笙拿起木勺，这次没有犹豫，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温热的液体带着清晰的咸味、霸道的奶香和茶叶的粗粝感滑过喉咙。咸味依旧存在，甚至因为奶茶的滚烫而更加鲜明地刺激着味蕾和喉咙的黏膜，带来一种近乎粗犷的灼热感。但这一次，顾笙没有皱眉。她感受着那原始的力量感——盐分带来的提振，茶碱带来的微刺，牛奶带来的醇厚抚慰——它们混合成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喉咙一路奔涌而下，强势地驱赶着身体里最后一丝盘踞的寒意，直抵四肢百骸。胃里瞬间被这滚烫的洪流填满、熨平，暖意扎实得如同在腹中点燃了一小团篝火。
“呼……” 她满足地呼出一口带着奶香的热气，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额吉看着她，眼里带着笑意。她没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指尖，从自己碗里挑起一小块漂浮的奶皮子碎片，送入口中，细细品着。
顾笙的目光落在那碗切好的、温润如玉的奶皮子片上。她放下木勺，用洗净的手指，捻起一片。
指尖传来微凉的、细腻柔滑的触感，如同触碰最上等的丝绸。她将奶皮子片送入口中。
牙齿甚至无需触碰，那凝脂般的薄片就在舌尖温热的湿润中悄然融化，如同初雪消融。一股极致纯粹、浓缩了金色草原所有阳光与青草精华的乳脂甘甜，如同无声的爆炸，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这甘甜毫无杂质，鲜活灵动，带着清晨草甸的露水气息和阳光初升时的蓬勃暖意，浓烈得几乎让人晕眩。它温柔地覆盖了咸奶茶留下的粗粝灼热感，像一股清冽甘甜的泉水，瞬间涤荡了所有的燥意，只留下满口令人沉醉的芬芳和一种由内而外的、被阳光彻底浸润的饱满幸福感。
咸与甜，滚烫与微凉，粗粝的抚慰与极致的柔美甘甜，在唇齿间、在食道里、在胃腹中，完成了最原始也最完美的碰撞与交融。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通感的满足感从胃里升起，弥漫到全身。额角那点隐痛似乎彻底消失了，后背的酸胀也被这由内而外的暖意和满足感抚平。昨夜那冰冷刺骨的恐惧和混乱，在这双重滋味的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薄雾，彻底消散无踪，只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被这片土地彻底接纳的熨帖与安宁。
毡房的毡帘再次被掀开。巴图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带着一身清冽的草原寒气。他没进来，目光落在小矮桌旁。
顾笙抬起头，正好迎上他的视线。她脸上还带着被奶茶热气熏出的红晕，嘴角无意识地微微上扬，眼底是尚未褪去的、被美食彻底征服的满足光彩，以及一种心绪彻底平复后的澄澈安宁。
巴图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她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奶茶和旁边那碗切得整齐的奶皮子片。他那张被风霜刻得硬朗的脸上，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松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毫米？或者只是光影的错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老额吉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完成了它的致意。然后，他放下厚重的毡帘，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被门外草原的风声吞没。
顾笙端起粗陶碗，将碗底最后一点温热的咸奶茶喝尽。那带着盐分和茶韵的暖流再次熨帖了肺腑。她放下碗，指尖又捻起一片凉润如玉的奶皮子，送入口中，闭上眼睛，任由那纯粹的、阳光般的甘甜在舌尖彻底融化、流淌。
毡房里，奶茶的余香、奶皮子的甘甜、木柴燃烧过的暖意静静交融。毡房外，莫尔格勒河在晨光下静静流淌，金色的草原铺向天际。额角的伤处只剩下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的微痒，后背更是轻松自如。她拿起那个硬壳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落下，不再有丝毫凝滞，流畅地记录下口中这咸甜碰撞的原始力量，记录下指尖触碰凝脂的细腻温度，记录下心湖被这片辽阔彻底抚平的宁静，也记录下那个沉默身影在门口投下的、带着草原清冽气息的一瞥。
“久笙”的根须，在呼伦贝尔草原深处，在这碗滚烫的咸奶茶与这片阳光凝结的奶皮子里，在身体的暖意与心灵的安宁中，稳稳地、深深地扎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