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界出口处,晨光刺破血色云层时,五人终于跌跌撞撞踏出裂隙。
楚灵汐攥着灯笼的手剧烈颤抖,灯光在沙地上投出摇晃的光斑。
自打几人进入暗界之后,她每晚都会守在此处,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在晨光中闪过,手中灯笼“砰”地砸在地上。
“尘君!”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双臂紧紧圈住莫染尘的腰,脸埋在他染血的衣襟上。
少年人身上混着硝烟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地发抖——原来比起“失态”,更可怕的是差点失去的恐慌。
莫染尘的身体先是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悬在半空,触到她发间的沙粒时,轻轻按住她后颈,将她拥入怀中。
这个动作像安抚受惊的幼兽,却在听见冥渊的口哨声时,指尖猛地收紧。
“哟——”
冥渊故意拖长声音,说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在暗界门口上演‘千里寻夫’呀?”
楚灵汐猛地抬头,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腕还缠着莫染尘的腰带,慌忙后退半步,腰间的双鱼玉佩却“当啷”坠地。
冥渊弯腰捡起玉牌,指腹碾过“染”“汐”两个刻字,笑得肩膀直颤:“啧啧,楚姑娘深藏不露啊!”
“还给我!”
楚灵汐扑过去抢,却被冥渊举到头顶。
她咬牙踮脚,鞋尖狠狠碾上对方脚背——冥渊“嗷”的一声单脚蹦起,玉牌趁机从他指缝滑落。
楚灵汐眼疾手快捞住红绳,指腹碾过刻字时耳尖发烫。
“疼死老子了!”冥渊抱着脚跳开,“楚姑娘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再胡言乱语,下一脚可就不是脚尖了!”
“活该!”章余斜倚着木棍笑出了眼泪。
“别别别!”冥渊慌忙摆手,却在退后半步时,瞥见莫染尘神色紧张,耳尖的绯红——那抹红从耳后蔓延至脖颈,在晨雾中格外显眼。
“你们瞧莫大哥耳朵红得,没想到啊,平日里端庄雅正,原来是——”
“闷骚啊!”
冥渊顶着莫染尘骤然冷下来的目光,硬是把最后三字喊了出来。
逸尘重重咳嗽一声,抬手敲了敲冥渊后脑勺:“好友,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你看....”
“你这就不懂了吧?有些人不帮忙捅破窗户纸!这辈子都和闷葫芦一样。”
冥渊捂着脑袋后退,忽然指着莫染尘衣领边缘露出的藕荷色刺绣——那朵半开的莲花针脚细密,与楚灵汐腰间荷包上的纹样分毫不差,“你们瞧这针脚!和楚姑娘荷包上的并蒂莲一模一样!这叫什么?这叫‘情至深处难自禁,针针线线藏相思啊’!”
楚灵汐的脸红的滴血,腰间的荷包不知何时被风吹开——那是她熬夜三天才绣好的配对纹样。
与莫染尘领口的花瓣恰好拼成完整的并蒂莲。
“冥渊。”
莫染尘故意压低声音,冷冷道,“暗界的饿鬼,很缺口粮呢。”
“别别别!”冥渊慌忙摆手,却又突然换上狡黠的笑,冲莫染尘挤眉弄眼,“莫大哥您看我这不是馋喜酒嘛!你们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您倒是主动点,别等人家姑娘家先开口啊!”
“你个无赖....”莫染尘抿紧薄唇,别开眼不再看冥渊挤眉弄眼的模样。
楚灵汐又羞又怒,别开头时余光瞥见悟心肩头半掩的袈裟,“这、这是念帝的袈裟?念帝呢....”
悟心指尖顿在袈裟边缘,刚要开口,莫染尘已抬手按住他肩膀,“先...先回府,以后再说吧。”
“装什么正经,刚才抱得挺紧……”话未说完,被章余一记肘击打在肋骨上。
“走你的路!”章余斜睨他,“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冥渊刚要反驳,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暗界战场上那道消散的金光,笑意从他眼底褪去,罕见地没再贫嘴。队伍里忽然陷入沉默,唯有众人踩过石板路的声音。
楚灵汐低着头跟在队伍后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荷包边缘。
“念帝他……”她开口时声音发颤,却被莫染尘轻轻摇头打断。
待众人抵达神子府,天色已近黎明。
庭院里的莲灯次第亮起,映得他们的影子在青砖上拉得老长。
莫染尘喉结滚动了两下,才艰难道:“师尊他……圆寂了。”
“怎会……”
楚灵汐的指尖狠狠攥住荷包,想起一月前念帝还笑着说要教她新的法术,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莫染尘喉结滚动,抬手按住她颤抖的肩膀。
“师尊临走前,将袈裟传予悟心师弟。”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即日起,悟心师弟便是弗国新任念帝,待办完师尊丧事,就举行继位大典,你……”
“我要去守灵。”
楚灵汐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荷包上的并蒂莲刺绣擦过他战靴,“我要替念帝抄完《大势至经》。”
“好。”他低声道,“我陪你抄经。”
悟心望着庭院中摇曳的莲灯,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扶住廊柱。
“师弟……小心!”
“悟心!”莫染尘和逸尘几乎同时扶住悟心。
“师兄……楚姑娘.....三位好友....”
他转头看向莫染尘,又扫过楚灵汐和身后的逸尘、章余、冥渊,“我累了。想休息休息了。”
“悟心……”逸尘欲言又止。
“去吧。”
莫染尘抬手按住悟心肩膀,“明日我会安排人守灵,你……好好....”
“不必了。”
悟心忽然抬头,眼底布满血丝,“师兄,我也是师尊亲传的弟子,理当……”他喉结滚动,指尖攥紧袈裟边缘,“理当替他守完头七。”
他走进禅房,关门声轻得像一声叹息。
楚灵汐望着那扇合拢的木门,忽然想起念帝曾说“悟心这孩子,总把苦往肚里咽”。
此刻门缝里漏出的微光中,似乎有个影子滑坐在蒲团上,袈裟堆在脚边,像一朵凋零的莲。
“他……”
楚灵汐开口,却被莫染尘轻轻拽住袖口。
指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禅房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动,传出细碎的呜咽。
禅房深处,悟心卸下身上的袈裟,轻轻抚摸,忽然笑出声来。
“师尊。”
他对着虚空合十,“弟子会好好守住弗国。哪怕……哪怕要藏起所有眼泪。”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砸在袈裟上,砸在蒲团上。
他忽然想起念帝说过:“神子的眼泪,要流在无人处。因为众生需要的,是永不倾斜的山。”
“山……”
悟心对着虚空复述着,他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硬生生将呜咽咽回肚里。
有些话,不必说破。
有些痛,不必看见。
禅房外,楚灵汐望着无风自动的铜铃,忽想起念帝书房的风铃——每当老神仙抄经时,总会有清风掠过,让铃音与墨香共舞。
此刻这阵“风”,莫不是念帝的魂灵,在安抚他最疼爱的弟子?
莫染尘的指尖仍扣着她的袖口,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她抬头,撞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那是兄长对幼弟的心疼,是弟子对师尊的追思,是上位者对家国的重担。
这些情绪交织着,在他眼中凝成一块冰,却在触及她目光时,悄然融了一角。
“走吧。”他低声道,“让他静一静吧。”
楚灵汐点头,转身时听见禅房里传来压抑的笑声——悟心在笑自己没用,笑天道无情,笑这人间苦事总难两全。那笑声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割出细细的痕,却又在痕里种下一粒种子,等着来日开出花。
逸尘叹了口气,与章余、冥渊交换了个眼色。
冥渊摸了摸鼻子,章余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喉结滚动着,终究没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就在此时,廊下传来蹦跳的脚步声——“楚姐姐,莫大哥!你们回来啦!”
楚灵汐望着慧启喉间忽然发紧。她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声音轻得像晨雾:“小启去哪儿了?”
“我、我……”
慧启支支吾吾,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桃夭姐姐说沙枣熟了,我想摘回来煮粥喝!”
莫染尘与楚灵汐对视一眼,后者轻轻摇头——沙枣有毒,慧启分明是在说谎。楚灵汐却没拆穿,只是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歪扭扭的领子:“小启,神子现在心情不好,需要休息,我们先不打扰他,好不好?”
“可是……我已经几天都没见哥哥了....”慧启歪了歪头嘟囔道。
“小启乖...”莫染尘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先和莫大哥一起去吃早饭吧,嗯?”
慧启仰头望着他,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沙粒:“莫大哥身上有暗界的味道!等我长大了,也要去暗界打坏人,保护你们!”
“好。”
莫染尘抬手揉了揉他的小光头,“但现在,先跟我去桃夭姐姐那里吃粥。”
慧启叽叽喳喳地拽住他的袖口,像只小兽般蹭了蹭:“要放糖!!”
“好好好,放糖。”莫染尘无奈地笑了笑。
有些痛,孩童尚未懂得。
有些谎,是大人独有的慈悲。
“等等莫大哥!”
慧启忽然松开拽着袖口的手,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糖炒栗子,一路小跑放在了悟心门前。
他踮脚将油纸包塞进门缝,又从裤兜掏出颗鹅卵石压在上面。想了想又捡起一块黑色的石头在油纸上歪歪扭扭的写起了字。
“小启你这是....!”
楚灵汐望着慧启踮脚塞门缝的背影,话音未落便被孩童慌张的摆手打断。
“没、没什么!”慧启挠了挠头,指尖却悄悄将鹅卵石下的油纸角压得更平整些。
“真的没什么呀!”
他转身时,怀里又滚出一把炒栗子,“这....这.....这...”
他慌慌张张去捡,“对...这是给大家的!桃夭姐姐说过....炒栗子要趁热吃......大家别客气....”
楚灵汐轻笑,指尖拾起一颗栗子:“小启拿桃夭姐姐那么多栗子,就不怕她骂街吗?”
“大不了多给姐姐打工还债咯!”
莫染尘望着少年发亮的眼睛,抬手揉了揉孩童的小光头,“走吧,再不去厨房,桃夭的糖粥就要卖完了。”
“啊!糖粥!”
慧启惊呼一声,拽着莫染尘的袖口就跑,“你慢点!”莫染尘无奈道。
众人离开时,禅房的烛火仍在摇曳。楚灵汐回头,看见门缝里漏出的微光中,悟心的影子动了动——他正单膝跪地,拾起那颗滚落在青砖上的栗子。悟心的指尖在油纸上轻轻摩挲,停在慧启歪歪扭扭的字迹旁:“哥哥吃甜,不痛痛”。
“傻孩子。”悟心低声笑了,捡起一颗栗子剥开,甜香混着焦味漫上舌尖。
弗国的晨钟响起时,楚灵汐跟着莫染尘走进厨房。慧启正踮脚扒着灶台,桃夭举着汤勺作势要打,却在他抱头鼠窜时,眼底掠过一丝柔软。
“下次再偷姐姐东西,就把你绑树上。”
桃夭佯怒,却往慧启碗里多舀了勺糖粥,“喝吧,小祖宗。”
“桃夭姐姐最好啦!”慧启捧着碗笑出小奶牙。
晨雾散去,莲灯熄灭,悟心终于擦干眼泪,披上那件沾满泪痕的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