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用关系的自然不止苏蒂一个人。趁着夜幕降临后宫，禁卫军交接班的当儿，一个黑影借着花木的掩护，鬼鬼祟祟地朝鹜沼宫走去。

一队禁卫军巡逻走过，他缩身躲在墙角阴影里，等他们走远了，才嘬起嘴唇，吱吱地叫了三声。

侧门的门轴孔灌了特别多油脂，开的时候悄无声息。里面乌漆麻黑的，只有一对雪白的眼白闪了闪，把那黑影放了进来。

等把门关上，门内那人才从墙洞里捧出一盏莲花灯，照亮了那张肥白无须的脸孔。

“大人请进。殿下在等您了。”那捧灯的少年黑奴弓着身说。

“今儿个长记性了啊，蚱蜢。”来人尖着嗓子说，“记着，三声就开门，误了殿下的事，你可担待不起。”

“记住了，大人。”蚱蜢怯怯地回答，垂眼瞥着自己胳膊上还没褪红的鞭痕。

来人瞧了瞧他，又说：“爷爷我教导你是疼你。看你呆头呆脑的，不学着点机灵，一辈子就只能是个下等奴隶。咱们都是被切了那话儿的废人，得把那话儿长到眼睛和耳朵上，长到心眼儿里，照准贵人们想要的洞里捅，才能捞到好处，过得有半个人样。”

“记住了，谢大人教导。”蚱蜢恭顺地回答，但他的目光只是盯着脚下踏过的地砖。

13号，27号，39号……他在心里给鹜沼宫的地砖都编了号数，这是他借以短暂忘却自己处境的方式。

他记不清自己的父母，只知道自己是王室黑奴的后代，就像墙角第189号地砖和第190号地砖之间那丛小草一样，也不知是怎么播种的，就在缝隙里长了起来。鞭子抽在背上一下一下的疼痛教会了他数数，也教会他沉默麻木地遵循主子所有颐指气使的命令。唯一的反抗，是他隔三差五就把那丛小草的叶子薅到贴地，这样草心里那点绿意就不容易被发现，也就不会被连根拔起了。

在他指间水滴滋润下微微闪烁的那点绿意是他的念想，是庭院上空燕子来去三回之前，某双对他眨了一下的黑眼睛。

第371块地砖就到了宫室门口，另有侍者迎候，蚱蜢没有资格进入，就退了下去

。

图特摩斯王子正靠在椅背上把玩一尊整块绿松石雕刻的塔沃瑞斯女神袖珍小像，拇指摩挲着这位丑陋河马女神下垂的乳房。

“艾伊大人啊，来来，坐。”他满面春风地说，“今天那女人在议政厅又发什么疯啦？”

侍女送来一张矮脚方凳。艾伊肥白的脸孔谄媚地笑成一个发酵过度的面团：“哎呀，殿下真是太抬举贱奴啦，就算借贱奴个豹子胆，那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坐着呐……”

图特摩斯挥挥手：“本王子叫你坐你就坐，平时你们站得辛苦，坐下好说话。”

艾伊蹭过去，把半个屁股搁在脚凳边缘，胁肩谄笑：

“公主……呃，那女人在王上面前一力保下了彭尼赫培，说什么……他没胆子娶她，所以更没胆子弑主。”

“没胆子娶她？”图特摩斯格格地笑起来，“鬼才会要她那样的女人！她以为自己能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做梦也该醒醒了！不肯嫁我，又有哪个敢接盘她？”

“殿下说得极是，她如今就是一个没人要的望门寡妇破鞋，还摆着金印玉玺的架子……”

“哼哼……父王什么态度？”

“王上倒像是很以为然，没再追究。”艾伊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但是还有一事……”

他欲言又止，眼睛瞟着图特摩斯手中的那个绿松石小雕像，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别的事情，忘了该回的话。

图特摩斯笑意僵了僵，慢慢把小雕像放在桌上，松开手，对他嗯了一声。

艾伊像看到主人有意把肉骨头掉在脚边的饿狗，满脸堆着畏缩又讨好的笑，小心地伸过手去，攫住那小雕像，揣进兜里扎紧袋口，才赔笑继续说：“王上说，要好好查一查红仓，殿……那女人说，要白垣城派个书吏来问话。”

图特摩斯脸色一变，下陷的腮颊凸了出来。他苦思冥想了半天，从抽屉里挑出来一个金环。

“这个给你去挖个结绿宫的人，挖到了重重有赏。”

“谢殿下！殿下圣明！”艾伊嘴角都咧到耳朵边了，抓起金环塞进兜里，点头哈腰地满口答应，“事儿交给贱奴办，殿下只管放心……”

纪念荷鲁斯神战胜赛特神的“胜利节”来临之际，法老按惯例向朝臣贵族们颁赐做成赛特神兽或异族敌人头颅形状的面包，还有浸过香油的干纸莎草，用于燃烧祭祀圣火。

宰相府邸得到了面包和干纸莎草各一筐。合府谢主隆恩之时，塞斯卡夫发现面包筐的缝隙里露出一只脚趾甲，心下一动，抬头瞥了一眼押送赏赐来的内侍，这内侍一本正经传达圣谕，戴着滑石印戒的食指和大拇指却对在一起，暗暗搓了搓。

塞斯卡夫心知肚明，连忙赔笑让那夫尔提陪内侍去别室“好好招待”。内侍刚离开，那筐里便探出一只手臂，把面包扫落满地，一个人影站了起来，跨出筐沿，一把抓住塞斯卡夫的手。

“舅父啊，这次你可一定得帮我了！”

“殿下莫急，有什么话好好讲。”塞斯卡夫说，“这样子送上门来太不保险了，万一被人告发了怎么办？”

“还不就是哈特谢普苏特那个巫女？”图特摩斯咬牙道：“她要查红仓——这可是舅父你教我的，用红仓的钱贿赂官员，她要查出来怎么办？”

塞斯卡夫脸色一沉：“殿下说什么？这是老臣教您的吗？老臣自祖父起就明示庭训，以王上之心为心，以草野之命为命，绝不能逾矩行一非法之事，岂能教幼主以偷盗行贿之道？！”

图特摩斯愣住了：“可是，你明明说过……”

“我说什么了？殿下，您可别觉得我老糊涂了，托您的福，老臣记性还过得去，当时老臣说的是‘两地双仓虽然分立，实为一体，王城资财少用度大，大可从下埃及红仓调拨，司库大臣奈巴蒙公忠体国，定无不允’，说的难道不是两地双仓之间的资财调剂，倒是教唆殿下私挪公款么？”

他平时像贝斯神一样一团和气，甚至有些滑稽的脸盘，这时阴鸷得可怕，两道眉毛像黄蜂的触须一样抖动着，松弛的眼皮下射出闪电般的厉光。图特摩斯听他复述当时的话一字不差，只是正颜厉色说来，却与当初附耳低语的意思大相径庭。

冷汗像蛞蝓一样湿粘地爬满了脊背，他嗫嚅地说：“要是父王知道……哈特谢普苏特肯定巴不得抓到什么把柄——要是她报告父王……我就完了，父王会把王位传给她，把我再赶回永恒之域，说不定还会撵去西奈……”

他突然冷笑起来：“舅父，哈特谢普苏特可也查过您的铜矿，等她君临天下，您是要跟我一起去西奈吃沙子吗？”

塞斯卡夫眯起眼睛盯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那孩子只是仗着一腔蛮勇，只看表面，不知道里面许多丘壑内情。不过，照她眼下进步的速度，她很快就会弄明白的。真可惜她没生在我家，要是能换的话，我宁可拿十个儿子换她这样一个女儿。老臣斗胆猜测，王上大概也会这么想的吧？”

图特摩斯扑通一声跪下来，扯住塞斯卡夫的紫边袍襟颤声道：“舅父，我知错了，母妃在冷宫那么多年，我就您一个靠山，心里是拿您当父王敬重的！求您看在母妃份上，帮我一把吧！就算您看不上我，也想想母妃……”

其实他自己对穆诺菲王妃的印象都模糊了。母妃刚被关进冷宫那两年，他也曾偷偷去探望过几次，父王大约对被抛弃的结发原配还有几分愧意，并未阻止。但每次见面之时她疯疯癫癫的抱怨和指责都让他心烦意乱，看到她的处境仿佛看到自己在鹜沼宫的冷落，因此后来也渐渐不愿去了。

他只有一抹关于母亲的温暖记忆，那是他很小很小，还扶着床边踢球玩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母亲惊喜地叫了一声，把他抱起来，一同扑进那个因为出征太久而近乎陌生的男人怀里。他记得她笑涡边的泪水滴在自己脸上，咸咸的味道，记得父亲腰间赫沛什镰剑在大理石地砖上奇妙颤动的反光。

那次凯旋归来后不久，父亲就迎娶了王族嫡女阿茉丝公主，登上至高王位。而他和母亲，从正妻嫡子降为侧妃庶子，再到弃妃孽子，一路滑落深渊。

只有王座才能补偿他失去的一切。

塞斯卡夫冷笑道：“你还是别提你母亲了。你母亲妇人短见，干出巫蛊诅咒王后这般蠢事，你也有样学样……”

这时，雕花窗棂忽然吱嘎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伊瑟特娇美的脸庞。

塞斯卡夫对她使了个眼色，伊瑟特心领神会，提着裙子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图特摩斯身边，恳求道：

“父亲大人，请别再责怪表哥了，他有多不容易，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吗？一定是万分无奈才出此下策，请父亲大人帮帮他吧！”

塞斯卡夫哼了一声：“你一个女人家懂得什么？虽然我们是血脉相连不假，但国家法度不可乱，想顾念这点甥舅之情，可是要拿我们家三代的前途和清誉去冒险的！”

伊瑟特抽出鬓发里长长的象牙别针，对准了自己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父亲大人，我肚子里已有了殿下的血脉，要是父亲不顾念我们，那就看着你女儿和外孙一尸两命！”

图特摩斯瞳孔大震，一把夺下她手里的别针：“伊瑟特，别干傻事！”

塞斯卡夫“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呼在伊瑟特脸上：“你……你……简直丢光了我的脸！未婚待嫁就偷期密会，做下这等淫奔无耻之事，还想拿这个孽种要挟我！”

伊瑟特鬓发散乱，泪眼婆娑，含娇带怨地望着图特摩斯。他心下突然一阵感动，举手向天，大声说：“舅父不必责怪她，我以主神之名发誓，只要我登上王位，就封伊瑟特表妹做王后，封她的孩子做王储，上下两地江山，与舅父和表弟共之！”

被掸子追得慌不择路的苍蝇终于自觉自愿地撞进精心编织的蛛网。此刻感恩戴德的图特摩斯做梦也没有料到，他求着对方掩盖的贿赂亏空，跟真实的亏空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他以为的宝贵子嗣，其实是另一个男人的骨血……

火候已到。只要再浇点油，就能把他炮制得软烂透熟，任由搓圆捏扁，成为自己手中最听话的工具和最有价值的筹码。塞斯卡夫满意地叹了口气，蓦地喝道：

“站起来！在议政厅跪哈特谢普苏特，在这里跪我，此乃妾妇之道，岂是人君所为！从此以后，就算让人把腿打折了，殿下的膝盖也不能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