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率赤羽营攻入皇城那日,漫天都是火光。
江南义军的战旗插遍了宫墙内外,将李氏的蟠龙旗一一斩断、焚烧。
我身上还穿着染血的软甲,手中长剑的血槽里,凝固着禁军统领的黑血。
三个月,我们从江南一路北上,连克五城。
我散布出去的谣言起了奇效——“谢昭已得楚地龙气,将代天伐昭。”各地的前朝旧部像是得了号令,纷纷揭竿而起。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楚太子遗孤谢昭,此刻正安静地跟在我身后,像一头只认主人的猎犬,眼神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他只为我一人拔剑。
太极殿的朱漆大门被撞开,里面的人早已溃不成军。
李砚之就跪在大殿中央,曾经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御座,如今成了他身后巨大的讽刺。
他脱了龙袍,披头散发,见到我的那一刻,竟连滚带爬地朝我扑来,抱着我的腿哭喊:“昭昭!我错了!我把皇位给你,我帮你夺权,你饶我一命!我什么都给你!”我低头看着他,这个我曾倾心爱慕过的二皇子,我曾经的未婚夫,也是亲手将我沈家一百三十口送上断头台的罪魁祸首。
他的眼泪鼻涕蹭脏了我的战靴,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我抬起脚,踩着他不住颤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地笑了。
“你说过,要给我凤座,让我做你唯一的皇后。”我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外所有的厮杀声。
“可我没说,要你活着看。”他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我没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那张空荡荡的龙椅。
我没有坐下,只是伸手拂过冰冷的扶手。
从今往后,这天下,姓沈。
登基大典定在十日后。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清剿余党,安抚百官,颁布新政。
我忙得脚不沾地,连轴转了三天三夜,才得片刻喘息。
谢昭像个影子,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我批阅奏折,他就在一旁为我剥核桃,将饱满的果仁一颗颗堆在白玉小碟里,推到我手边。
“昭昭,甜的。”他总是这样,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关心。
我捻起一颗,塞进嘴里,确实很甜。
可我的心,却在无尽的权谋和血腥里,早就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我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头,他便像得了奖赏的小狗,满足地眯起眼,又凑过来,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
又是“贴贴”。
从我十岁在江南捡到他起,他就喜欢这样黏着我。
他说他怕冷,只有我的体温能让他觉得安稳。
我以为那是少年人纯粹的依恋,从未多想。
登基大典前夜,掌印太监韩公公,一位宫中仅存的前朝老人,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在殿外求见。
他说,这是先帝留给新君的遗物,命他务必亲手交到下一任天子手中。
我屏退左右,也让谢昭去偏殿休息。
他有些不情愿,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直到我点头应允,他才乖乖离开。
殿内只剩我与韩公公两人。
他将匣子高举过顶,我打开,里面并非什么传国玉玺,而是一叠已经泛黄的秘档。
最上面的一封,是先帝的亲笔手谕,字迹张扬,力透纸背。
“谢氏子,楚太子遗腹,前朝余孽之首。不可杀,不可信,以寒髓散控之,令其效死力,为我朝平定天下。”我瞳孔骤缩,捏着那张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寒髓散……”我喃喃自语。
那是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能让中毒者每个月都经历一次骨髓冰寒刺痛之苦,若无独门解药,便会浑身僵直,最终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
谢昭……他每个月十五前后,都会闭门不出,说自己得了风寒,畏冷。
我只当他体弱,每次都让苏挽云为他备好汤药,从未深究。
原来,那不是风寒,是毒发。
先帝,好狠的手段。
我继续往下翻,里面是关于谢昭身世的详细记载,还有一本记录他每月毒发状况的册子。
最后一页,附着一张谢昭幼年的画像。
画上的他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眼神却清亮倔强,像一头被困的幼狼。
而在画像背后,用极小的朱砂笔,写着一行字。
“此子痴缠沈氏女,或可为制衡之钥。”嗡的一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制衡之钥。
钥匙……我就是那把锁住谢昭的钥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我爹,堂堂镇国大将军,会允许我将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带回府中。
为什么在我被李砚之退婚,沈家遭难时,一向沉默寡言的谢昭会一夜白头,提剑为我杀出一条血路。
为什么他对我有着近乎病态的依恋,总是不停地寻求“贴贴”,像个缺爱的孩子。
那些我曾以为的,独属于我们二人的温情与羁绊,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被精心设计、被皇帝刻意纵容的骗局。
他不是依恋我,他是被下了药,再用我这个人作饵,将他牢牢拴住。
我就是他的人形解药,是他痛苦深渊里唯一的光。
而这束光,是先帝亲手递给他的。
我捏着那张画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我沈昭昭,自诩聪明,算计了天下人,却独独成了别人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而不自知。
登基那身繁复的礼服,重得像一座山。
我面无表情地任由宫人替我穿戴,十二旒的冕冠压在头顶,遮住了我所有的神色。
凤辇缓缓行至宫门,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破仪仗,凄厉地喊道:“陛下!不好了!谢将军他……他毒发了!口吐黑血,气若游丝!”我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应声而断。
我猛地掀开车帘,不顾所有人的惊呼,一把扯下头上的冕冠,提着沉重的礼服裙摆,疯了似的朝他的寝殿跑去。
什么登基大典,什么天下之主,在那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只知道,谢昭要死了。
我冲进寝殿时,苏挽云正满头大汗地施针,浓重的药味几乎令人窒息。
谢昭蜷缩在榻上,身体不住地抽搐,往日红润的嘴唇此刻已是一片骇人的青紫,嘴角还挂着一丝未干的黑血。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连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霜。
“怎么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温玉膏只能暂时护住心脉,续他几口气。”苏挽云摇了摇头,满脸凝重与疲惫,“陛下,恕我直言,将军他……他活不过今年冬天了。”活不过……今年冬天。
我踉跄一步,扶住床沿才勉强站稳。
我看着床上那个痛苦得几乎失去意识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我挥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床沿。
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抱起来,搁在自己的膝上,像小时候无数次哄他睡觉那样,用手抚摸着他冰冷的额发。
或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他的痉挛渐渐平复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在看清我的脸后,慢慢聚焦。
然后,他笑了,一个虚弱却无比满足的笑。
“昭昭……”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现在……我是你的臣子了……”他费力地喘了口气,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能躺你的腿上,是……恩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