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坍塌了,又被苏挽云一句话重新粘合。
那句“心跳未绝”像一根救命稻草,我死死攥住,将他冰冷的身体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我的体温渡给他。
雪还在下,一片一片,落在他的眉眼,落在我的发间,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可我知道,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
我缓缓将他抱回屋内,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我们曾同榻而眠的床上。
林七领着一队死士守在门外,面色肃杀。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封锁院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若有人问起,就说战神偶感风寒,正在静养。”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重要的一条,谁也不许说战神已逝,违令者,斩。”
他们齐齐单膝跪地,声如铁石:“遵命。”
我心里清楚,谢昭倒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那些刚刚归顺的旧部,那些在朝堂上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会立刻掀起滔天巨浪。
如今的朝局,全凭谢昭一人威慑。
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韩公公就来了。
他老了许多,背也更佝偻了,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匣,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公主,”他声音沙哑,“这是老奴从先帝密库最底层翻出来的,是……是关于谢氏子的医案。”
我的心猛地一跳。
匣子打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拈起泛黄的纸页,指尖都在发抖。
上面的字迹是先帝御用太医的笔迹,我认得。
一页页翻过,触目惊心。
“壬午年起,每月七日入宫‘请安’,饮药一碗,名曰‘养脉汤’。”
所谓的“请安”,所谓的“养脉汤”,竟是长达十年的催命符。
李砚之,你好狠的心。
我翻到最后一页,指尖停在一行用朱砂笔写下的小字批注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记下的。
“裴九曾谏,此毒蚀魂,非血引不可逆。”
裴九?
我猛然抬头,盯着韩公公:“裴九是谁?”
韩公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他压低声音,几乎凑到我耳边:“是十年前失踪的太医院左使。此人医术诡谲,传闻他精通南疆蛊毒之术,曾因言获罪,触怒先帝,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都说他流落江湖,不知所踪。”
一个精通蛊毒的太医,一个敢于向皇帝进谏的人。
我的心里燃起一簇火苗。
“林七。”我当即下令,“带上轻功最好的三个人,沿当年谢昭每月入宫的路线,寸寸排查,尤其是宫墙附近的暗道、枯井,任何不起眼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是!”林七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如风。
接下来的三天,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我守在谢昭床前,寸步不离,用温水一遍遍擦拭他的脸颊和手掌,和他说话,说我们小时候在江南别院的趣事,说他教我射出的第一支箭。
他安静地躺着,眉目如画,像是睡着了。
可我知道,他正被困在一座深不见底的寒潭里,等着我去拉他一把。
第三日深夜,林七回来了。
他一身尘土,眼下乌青,却难掩兴奋。
他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巾小心包裹的石片。
“主上,在东华门外一处废弃的水井井壁上,发现了这个。”
我接过石片,上面是人为的刻痕,虽然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半朵盛开的梅花,旁边还有一个古朴的“九”字。
半朵梅花……九。
裴九。
我立刻召来苏挽云,将石片递给她:“你可识得此物?”
苏挽云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她捧着那块石片,指尖微微颤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
“是我师叔的信物。”她终于开口,声音艰涩,“我师父曾说,师叔性情孤僻,立誓此生不回朝堂。若非有朝一日,楚宫血脉再临绝境,需要他逆天改命,否则任何人也找不到他。”
“那如何能找到他?”我追问。
“师父说,师叔留下了暗号,”苏挽云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桂、落、寒、潭。”
桂落寒潭。
我愣住了。
谢昭倒下的地方,就在那棵桂树下。
他沉睡的样子,就像坠入了寒潭。
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不再犹豫,取过谢昭常年佩戴、从不离身的玄铁护腕。
在护腕的内侧,我用匕首尖,一笔一划,刻下那四个字。
“林七,连夜去岭南梅岭,把这个交到梅岭主人手上,越快越好。”
“是!”
又是七日的等待。
第八日的黄昏,一个披着灰色蓑衣的老者,在无人引路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江南别院的庭院里。
他身形枯槁,蓑衣下看不清面容,袖口空空,没有任何纹饰,手腕上却缠着一条通体银白的鳞片小蛇,蛇信吞吐,发出“嘶嘶”的轻响。
我与他对视,他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鹰。
他没有行礼,没有通报姓名,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出了见我的第一句话。
“丫头,你比你娘狠。”
我心中一震。他认识我娘。
不等我开口,他已径直走进内室,来到谢昭床前。
他掀开谢昭的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
那条银鳞小蛇仿佛得了指令,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游走到谢昭心口的位置,张开小口,用毒牙轻轻一刺。
一滴黑得发紫的血珠,从伤口处被逼了出来。
小蛇吸食了那滴血,原本银亮的身体瞬间蜷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僵硬,最后竟“砰”地一声,爆裂成了一捧灰烬。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裴九冷哼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寒髓散已入骨髓三寸,寻常的温玉膏,不过是给他吊着命的符纸,多拖一日,毒便深一分。丫头,你想救他?”
“先生有何办法,但说无妨。”我定定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望向我,一字一句,像重锤敲在我的心上:“若要救他,需取‘龙气入脉’。”
“何解?”
“你,”他指着我,“是楚帝遗孤,是这世间最后一个身上流着真龙血脉的人。解药的方子我有,但还缺一味最关键的药引。”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你得把自己,炼成药引。”
当夜,月凉如水。
我独自坐在炼药室中,按照裴九所授之法,将母后留下的那支凤头玉簪插入香炉,燃起三柱安魂香,烟雾缭绕,模糊了我的视线。
把自己炼成药引。
我早有准备,为了谢昭,我什么都愿意。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苏挽云冲了进来,她脸色惨白,手里死死攥着半张烧焦的旧图,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小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整理我娘遗物时,在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她将那半张图纸摊在我面前。
那是一张冷宫的布局图,上面有几行被火燎过的字,字迹是我娘的。
“……宫变那夜,非李砚之令,乃……帝亲至……鸩酒……帝云:沈氏女若活,谢氏子必反……”
沈氏女若活,谢氏子必反。
我娘不是李砚之杀的。
是那个我一直以为懦弱无能,被权臣架空的皇帝,亲手灌下了那杯毒酒。
他杀我满门,不是为了权位,不是因为忌惮,而是因为我。
因为只要我活着,谢昭就一定会为了我,反了他李家的天下。
我握紧手中的凤头玉簪,冰凉的触感刺入掌心,尖锐的簪头几乎要将我的皮肉刺穿。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什么手握复仇剧本的棋手。
我只是他们为了困住谢昭,精心布置下的,一枚饵。
可他们忘了,饵,也是会咬断钓竿的。
我缓缓站起身,目光穿过缭绕的青烟,望向院中那座刚刚架起的巨大铜炉。
裴九正在炉边忙碌,炉火烧得正旺,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
他需要一副药引。
一副足以逆天改命,将谢昭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药引。
而我,将亲手为他奉上这一切。
从我的血肉里,我的骨髓里,我这楚国最后的一点龙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