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远路初逢异客来
青丘的桃花落尽时,溪水里便漂满了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一条流动的锦缎。阿九将银笛别回腰间,笛身上的缠枝纹还沾着几缕桃花香。她望着不远处的冰儿,少女正踮着脚,把最后一块桃花酥分给石敢家的小儿子石豆。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圆脸红腮,指尖沾着酥饼碎屑,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含糊不清地喊着:“冰姐姐,明天还能吃吗?”
冰儿被他逗笑,耳尖的绒毛微微颤动,像藏着两只受惊的小兽:“等我们回来,给你带雾泽林的蜜饯。”话音刚落,阿九的手掌已轻轻拍在她肩上。
“收拾东西,我们该走了。”阿九的狐尾扫过地面,卷起几片调皮的花瓣,“苏苓说雾泽林的雨季不等人,迟了路会更难走。”
冰儿的狼骨笛“当啷”撞在行囊上,银质的挂链缠上了她的麻花辫。少女仰头时,琥珀色的瞳孔映着天际流云:“走?去哪?”她的嗓音带着雪狼族特有的清冽,尾音总缠着点未脱的稚气,“青丘的桃树刚结果,石婆婆说要教我做桃花酱呢。”
胡月瑶正将晾干的桃花茶装进陶罐,闻言回头笑了笑,指尖拂过罐口的桃花纹——那是她亲手刻的,每片花瓣都带着灵气。“玄清观虽败,但各地还有残余的邪术流窜。”她将陶罐塞进冰儿的背包,触手能摸到少女腰间的狼牙吊坠,那是雪狼族成年礼的信物,用母族最锋利的犬齿打磨而成,边缘还留着细微的齿痕,“苏苓姐姐说,西南的雾泽林里,最近总有人听到婴儿啼哭,却找不到半个人影,恐怕是妖族在作祟。青丘有石大哥他们守着,我们去看看。”
“婴儿啼哭?”冰儿突然想起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吊坠,“去年迁徙时,我在黑风口救过个女娃,她哭起来就像小猫似的……”话没说完便打住,那孩子后来没能躲过玄清观的搜捕,是她心里藏了许久的刺。
阿九轻轻按了按她的头顶:“去看看或许能心安。”
三日后,雾泽林的边缘飘着黏腻的雨丝。这里的树木与青丘截然不同,树干粗壮如桶,表皮爬满墨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像裹着层泥浆。枝桠上垂着淡紫色的气根,足有丈余长,像无数只悬着的手,在风中轻轻摇晃,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腐叶上,发出“噗嗤”的闷响。
冰儿用狼骨笛拨开挡路的藤蔓,笛身上的冰纹突然亮起,蓝光顺着狼骨的纹路游走,映得她的睫毛都泛着冷光。“阿九姐姐,你看这个!”她指着前方的泥地,那里印着一串奇怪的脚印,五趾分开,趾尖带着弯钩,更诡异的是脚印周围泛着淡淡的银光,像撒了层碎汞,“雪狼族的古籍里提过,这是……”
“是‘影貘’。”阿九蹲下身,指尖轻触脚印边缘,银笛突然发出嗡鸣,笛身的桃花纹与地面的银光产生共鸣,漾开一圈圈涟漪,“这种妖族以梦境为食,平日藏在雾里,只有在捕食时才会留下银痕。”她抬头望向密林深处,那里的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阳光都穿不透,“但它们从不伤人,更不会模仿婴儿啼哭。除非……”
“除非被胁迫。”胡月瑶接过话头,掌心的聚灵囊微微发烫,“我能感觉到附近有邪气,比玄清观的符咒更阴寒。”
话音未落,雾中突然传来“咔哒”声,像骨头摩擦的脆响。一只巴掌大的生物从树洞里探出头,它长着貘的鼻子,湿漉漉的总在抽动;松鼠的尾巴蓬松如伞,却覆盖着银色的鳞片,鳞片转动时,竟映出阿九的模样——只是那影像里的阿九,九条狐尾都缠着玄清观的锁妖链,正对着一面镜子流泪,镜中隐约能看到青丘的断壁残垣,望春桃的残骸焦黑如炭。
“这是……往生镜?”胡月瑶按住腰间的水晶盒,盒里的灵脉珠突然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麻,“它怎么会映出这个?”
那小生物见被发现,“吱”地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慌。它转身钻进藤蔓深处,银色的鳞片在雾中划出一道亮线,像流星坠落在密林里,留下一串细碎的银粉。
“追!”阿九率先动身,狐尾在身后展开,扫开挡路的荆棘。
三人追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雾气突然变淡,眼前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上立着块巨大的黑石,足有三人高,石上布满了孔洞,每个洞里都嵌着颗夜明珠,最大的那颗足有拳头大,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连草叶上的露珠都闪着珠光,折射出七彩的光斑。
而那只影貘正缩在黑石下,前爪抱着块破碎的银鳞,对着一面水镜瑟瑟发抖。镜中不是别的,正是玄清观的祭坛,几十个孩子的魂魄在黑气中挣扎,其中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脖颈上挂着块与冰儿狼牙吊坠相似的兽骨饰品,正对着镜外伸出手,小脸上满是泪痕,口型像是在喊“娘”。
“原来啼哭声是它弄出来的。”胡月瑶恍然大悟,影貘能映照人心最牵挂的事,“它不是在害人,是在求救。”她看向冰儿,少女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琥珀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怒意,显然是想起了去年那个没能救下的孩子。
阿九的银笛指向水镜,笛音刚起,黑石突然剧烈震动,孔洞里的夜明珠同时炸开,碎光像星星落了满地。黑雾从石缝中涌出,凝聚成一个巨大的身影,那身影长着蛇的身体,覆盖着暗绿色的鳞片;鹰的翅膀,羽毛像淬了毒的匕首;最诡异的是它的脸——顶着张婴儿的脸,皮肤皱巴巴的像块老树皮,眼睛是两个黑洞,哭喊声正是从它口中发出,只是那哭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听得人头皮发麻,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往骨头里钻。
“是‘梦魇兽’!”影貘突然开口,声音细弱如蚊,鳞片因恐惧而收紧,“它把孩子们的魂魄锁在镜里,让我模仿哭声引猎物来……我不照做,它就撕碎我的同伴!”它举起前爪抱着的银鳞,上面还沾着淡淡的血迹,“这是我妹妹的……”
冰儿的狼骨笛突然变得滚烫,冰纹上浮现出雪狼族的图腾,一只昂首的雪狼在蓝光中栩栩如生,獠牙闪着寒光。“放开她们!”少女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狼骨笛凑到唇边,吹出的笛声带着凛冽的寒气,直扑梦魇兽的面门。那些黑气遇冷竟凝结成冰,咔嚓碎裂,露出里面蜷缩的孩童魂魄,个个都闭着眼睛,小脸苍白如纸。
阿九趁机祭出狐火,九条狐尾织成火网,将梦魇兽困在中央。狐火是至阳之物,烧得黑气滋滋作响,散发出焦糊的味道,像烧着了陈年的腐木。“月瑶,破镜!”
胡月瑶指尖掐诀,灵脉珠的粉色光晕注入水镜,镜面上的黑气渐渐消退。镜中的孩子们魂魄渐渐清晰,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突然对着冰儿的方向挥手,脖颈上的兽骨饰品与少女的狼牙吊坠产生共鸣,发出“嗡”的轻响,竟在镜面上烧出个小洞,透出外面的微光。
“不好!”梦魇兽尖叫着扑向水镜,翅膀掀起的狂风将狐火吹得东倒西歪,有些火苗落在地上,点燃了潮湿的落叶,冒出呛人的黑烟。
就在这时,影貘突然化作一道银箭,鳞片竖起如刀锋,撞向梦魇兽的眼睛——那里是它的弱点,藏着吞噬的第一个魂魄,此刻正闪着微弱的红光。“为了妹妹!”小生物的声音虽弱,却带着决绝。
“就是现在!”阿九的银笛刺入梦魇兽的翅膀,笛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利剑剖开黑雾。冰儿的狼骨笛与胡月瑶的灵力同时涌入,三种力量在水镜前交汇,形成一个旋转的光轮,青丘的桃花纹、雪狼族的冰纹、人类的灵脉光纹在轮中交织,发出圣洁的光芒。
镜中的孩子们魂魄顺着小洞飞出,化作点点星光,朝着各自的肉身飞去。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经过冰儿身边时,突然转身鞠了一躬,小脸上露出释然的笑,身影才渐渐消散在阳光里。
梦魇兽在光芒中渐渐消散,只留下一声不甘的嘶吼,像玻璃碎裂的声音。影貘瘫在地上,鳞片失去了光泽,却咧开嘴笑了,露出细小的牙齿:“谢谢你们……我可以去找同伴了。”它化作银烟,钻进黑石的孔洞里,那些夜明珠的碎片突然亮起,在石面上拼出一幅地图,西南的尽头画着座燃烧的火山,山顶缭绕着红色的烟气,旁边写着两个古字:“赤渊”。
胡月瑶拾起一块夜明珠碎片,发现上面还残留着影貘的气息。“这地图……像是活的。”她指着赤渊的位置,那里的光斑正在缓缓移动,“像是在指引方向。”
冰儿正对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发呆,狼骨笛上的冰纹还残留着微弱的共鸣。少女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狼牙吊坠,那里还留着去年救那个女童时,被荆棘划破的细小划痕。
“别担心。”胡月瑶蹲下身与她平视,掌心的温度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地图上的赤渊,据说住着能穿梭阴阳的‘渡魂鸟’。《百妖录》里说,它们以引路为业,或许……我们能找到让这些魂魄安稳轮回的方法。”
阿九望着密林深处,银笛上的桃花纹微微发烫,像是在感应着什么。雾泽林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气根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像打碎的琉璃。远处传来影貘与同伴的欢鸣,像一串流动的银铃,在山谷间回荡。
“走吧。”阿九背起行囊,狐尾扫过沾着水汽的藤蔓,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路还长着呢。”
冰儿握紧狼骨笛,快步跟上她们的脚步。背包里的桃花茶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青丘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哼着送别歌。少女耳尖的绒毛抖了抖,捕捉到风中传来的硫磺气息,那是火山特有的味道,带着灼热的暖意。
前方的雾泽林深处,隐约有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鳞片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阿九的狐尾骤然绷紧:“是‘赤鳞蛇’,传说它们是赤渊的引路者。”
穿过这片密林时,冰儿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黑石的方向。阳光正好落在石面的地图上,赤渊的位置像是在跳动,仿佛有生命般。她将狼骨笛横在唇边,吹起一段雪狼族的安魂曲,笛声清越,带着雪山的纯净,像是在为那些重获自由的魂魄送行。
阿九与胡月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在原地。胡月瑶从行囊里取出三块干粮,分给大家:“歇会儿吧,这曲子得吹完才安心。”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里,冰儿快步追上她们,脸上已没了刚才的怅然,只有少年人独有的坚定。“我想通了,”她晃了晃狼骨笛,冰纹在阳光下流转,“就算救不了过去的,至少能护着将来的。”
“这就对了。”阿九笑着揉乱她的头发,“前面有片野果林,石豆说雾泽林的酸浆果最开胃,去摘点路上吃。”
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的桃花茶香气,与雾泽林的湿润草木香交织在一起。远处的赤渊方向,隐约传来渡魂鸟的啼鸣,像在说:“欢迎来到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