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子时,我又一次伸出了手。
裴九面无表情地托住我的手腕,银针熟练地刺破我的指尖。
三滴殷红的血珠滚落,坠入那碗温润如玉的药膏中,瞬间消融不见,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红晕,随即又恢复了纯白。
“温玉膏”是裴九给这药起的名字,他说龙血性烈,需以百种温性药材中和,再用玉器盛放,方能养魂。
疼,但已经习惯了。
我收回手,用帕子按住细小的伤口,目光紧紧锁在内室那张寒玉床上。
谢昭安静地躺着,眉目舒展,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我知道,他的神魂被困在剧毒编织的牢笼里,沉睡不醒。
“七天了。”我声音有些干涩,“他有反应吗?”
裴九将药膏小心地涂抹在谢昭的眉心、心口和手腕脉门处,一边涂抹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今日指尖微动,聊胜于无。”
我的心一沉。仅仅是指尖微动。
七日来,我几乎不眠不休守在这里,政务都搬到了偏殿处理。
我看着裴九用我的血,一点点喂养那几乎要消散的生机,可换来的,却只是“聊胜于-无”。
裴九终于忙完,直起身子,一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我,眉头紧锁:“单靠你的龙血,不够。”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不够,我就再加!十滴,二十滴,只要能救他!”
“蠢丫头,”他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情绪,像是斥责,又像是无奈,“这不是量的问题。他的神魂被毒素禁锢太久,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药石是外力,只能推一把。他自己不肯走出来,谁也拉不动。”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词:“还需‘执念为火’。”
“执念为火?”我茫然地重复。
裴九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仿佛要刺穿我的伪装,直达我心底最深处。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他不肯醒,是因为他觉得,你不需要他了。你登基为帝,手握江山,杀伐果断。从前的那个跟在他身后,要他背,要他抱,没了糖霜枣就哭鼻子的小丫头,已经不在了。他觉得,他的使命完成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是啊,我如今是皇帝了。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依赖他,黏着他。
我以为这是成长,却没想到,这竟成了推开他的理由。
裴九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要让他听见,看见,感觉到——你还在等他。等他醒来,跟你贴贴。”
贴贴。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坚强外壳。
我眼圈一热,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当夜,我遣散了所有人,只留一盏昏黄的宫灯。
我俯下身,凑到谢昭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凉的耳廓。
我学着从前他哄我时的样子,用最轻柔,也最委屈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
“谢昭,我给你买的糖霜枣还留着呢,就放在床头。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要全吃光了,一颗都不给你留。”
“……御花园的秋千也修好了,你不是说等我再长大些,就推我荡得高高的吗?我都快要老了,你还不起来吗?”
“谢昭,龙椅太冷了,奏折也看不完,那些老头子天天吵架,我好烦……你快起来帮我骂他们。”
“谢昭,我想跟你贴贴……”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从前的甜蜜回忆,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剜着我的心。
我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襟。
那一夜,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抱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一缕天光唤醒的。
我揉着酸涩的眼睛起身,习惯性地去看谢昭。
然后,我愣住了。
在他紧闭的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正顺着他俊朗的脸颊,缓缓滑落,没入鬓角。
他听见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要尖叫出声。
裴九的法子有用!
谢昭的执念,是我。
这滴泪给了我无穷的动力。
我不仅要救他,更要将所有害他至此的敌人,连根拔起!
我立刻召来周捕头,让他将一个消息不动声色地散布出去:新帝得南疆秘术,已炼制出神药“温龙丹”,可解世间万毒。
唯独谢昭中毒太深,需以龙血温养百日,方能彻底清醒。
消息如长了翅膀,从江南一路飞向京城。
我特意强调了“百日”,就是为了给那些做贼心虚的人留下足够的反应时间。
果然,消息传开不过三日,一直被关押在地牢中,嘴硬得像块石头的赵嬷嬷,突然撞墙自尽。
当然,她没死成。
地牢是我亲自督造的,墙壁都用软木包裹,想死都难。
但她这一撞,却撞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她吐出了一颗藏在齿缝间的蜡丸。
狱卒将蜡丸呈上来时,我正用小银勺,一勺一勺地给谢昭喂食参汤。
他的喉结已经能轻微滚动,将汤汁咽下。
我捏碎蜡丸,展开里面的密信。
字迹娟秀,是我那位好姐姐,当朝太子妃李婉之的手笔。
“东宫愿以半壁江山为价,求换丹方。”
我看着这短短一行字,忍不住冷笑出声。
半壁江山?
她也配?
李砚之如今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太子,自身难保,还妄想着拿我大昭的江山做交易?
真是可笑至极。
看来,我那位好姐夫太子殿下,也牵扯其中。
或许,他就是当年给谢昭下毒的元凶之一。
我命人将那颗被我捏碎的蜡丸,原样用锦盒装好,送回京城,并附上我的一句亲笔回复。
“姐姐忘了?你当年亲口说过,会把你的一切,都给我。”
她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她的夫君,和她的江山。现在,我来取了。
光是震慑还不够,我要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我转身走进偏殿的密室,苏挽云早已等候在此。
她是裴九的弟子,一手制毒的本事青出于蓝。
我的命令很简单:“调配一种‘伪温龙丹’。外表、气味,要与我给你的真药样品一模一样。内里,给我混入微量的‘寒髓散’。”
寒髓散,正是当年谢昭所中之毒的根本。
此毒阴寒,会逐步侵蚀血脉,最终油尽灯枯。
而我让苏挽云加入的微量寒髓散,会与中毒者体内的旧毒产生奇妙的反应——短期内精神亢奋,犹如神助,实则是在疯狂燃烧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加速血脉的枯竭。
饮鸩止渴,我倒要看看,谁会这么渴。
苏挽云的效率很高,不过两日,首批十粒“伪温龙丹”就已制成。
我将丹药交给早已归顺我的江南商队,让他们混在给京城的贡品中,一同送去。
同时,一封密信,由最可靠的信鸽,送往京中我安插最深的一颗棋子——大内总管韩公公手中。
信上只有一句话:“若有人不惜代价急切求药,必是心虚之人,允之。”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我每日依旧取血炼药,陪着谢昭说话。
他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虽然还未睁眼,但面色已渐渐红润,呼吸也平稳有力。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时,第十日,韩公公的加急密报,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密报上说,二皇子一党的数名核心成员,在拿到“温龙丹”后,欣喜若狂,当夜便服下。
结果次日清晨,全都暴毙于府中,死状与寒髓散发作一般无二,七窍流血,形容枯槁。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
但密报的最后一行字,却让我如遭雷击。
“另,圣上于三日前,亦通过秘密渠道,索走一粒丹药,并已服下。”
皇帝!
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他竟然也服了药!
一瞬间,所有零碎的线索在我脑中疯狂串联,拼凑出一个让我遍体生寒的真相。
父皇为何对谢昭的毒如此上心?
为何在我放出消息后,他比所有人都急切?
他不是想救谢昭,他是想救他自己!
他也中了寒髓散!
只是他中毒的时间,应该比谢昭晚了十年。
毒性尚未完全发作,但他自己必然有所察觉。
他害怕,害怕谢昭先一步得到解药,恢复功力。
一个手握兵权、身负冤屈的战神,足以将他的皇位掀个底朝天。
所以,他急于夺取丹方,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他自己那条命!
好一出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戏码!
我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低估了人心的险恶,也低估了这场棋局的凶险。
“传我命令!”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立刻封锁所有消息!特别是京城那几人的死讯,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
同时,我冲向裴九的炼药室:“裴九!加快速度!我们没有百日了!”
我必须赶在皇帝发现丹药是假、毒性发作之前,让谢昭彻底清醒过来!
然而,深夜,就在我焦灼地踱步时,苏挽云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主上……不好了!”她喘着粗气,声音里满是惊恐,“裴先生……裴先生不见了!药炉也……也熄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疯了一样冲进那间永远弥漫着草药香气的炼药室。
室内空无一人,中央那尊紫铜药炉,已经彻底冰冷。
支撑着谢昭生机的火焰,熄灭了。
我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墙上。
那里,用暗红的血,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丫头,龙气不可轻炼,你每放一滴血,命就薄一分。若他醒来见你先死,那贴贴,就成了永别。”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七日来,被银针刺了七次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细小的红点,而是凝成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紫黑色斑块,隐隐透着死气。
窗外,一轮诡异的红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华带着不祥的血色,将整个江南,映照得如同一片凝固的血海。
我的心,随着那熄灭的炉火,一点点沉入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