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溶洞星火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4092字 发布时间:2025-08-10

第十六章 溶洞星火

 

黑风岭的夜比西坡冷得多。山风卷着松涛穿过溶洞的石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亡魂在低泣。洞顶悬挂的钟乳石滴下水珠,砸在积水的石洼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与风声交织成令人心悸的旋律。周大夯用最后一点力气将老汉扶进溶洞深处时,火把的光突然摇曳了两下,映得洞顶钟乳石的影子在岩壁上扭曲,有的像龇牙咧嘴的恶鬼,有的像伸着利爪的猛兽,吓得几个刚从矿洞逃出来的孩童缩紧了脖子。

 

"夯子哥!"春桃举着松明子迎上来,姑娘的粗布裙上沾着泥点,是白日里去溪边淘米时溅的,裙摆还别着朵野山菊——是柳芽今早采给她的,此刻花瓣已被夜露打蔫。她身后跟着柳芽,这瘸腿的孩子左腿比右腿短了半寸,是上个月被清兵的马蹄踏伤的,走路时身子总往左边歪,手里却稳稳捧着个陶碗,碗里盛着温热的米汤,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带着淡淡的米香,"快让乡亲们喝点热的,我刚在火塘边煨的,还加了点山药,王爷爷说山药能补气血。"

 

柳芽的目光扫过周大夯身后的人群,突然定在那个断了胳膊的老汉身上。老人怀里紧紧揣着个蓝布包,布角磨得发白,打着三道补丁,里面露出半卷泛黄的纸——是本大明的蒙学课本,纸页边缘都卷了毛边,封面上"千字文"三个字已模糊不清。"王爷爷?"孩子突然跛着脚跑过去,枯瘦的手指抓住老汉的破袖,那袖子上有个碗大的洞,露出黝黑的胳膊,"俺爹说您被清兵抓去了,说您识得草药,被他们逼着去采治伤的药......"

 

王老汉这才认出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蒙尘的珠子被擦了擦:"你是柳木匠家的娃?你爹......他还活着?"不等柳芽回答,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断了的左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吊在胸前,用根粗麻绳系着,绳结勒进皮肉里,随着动作晃悠,"俺那苦命的儿......他在矿洞里被砸断了腿,清兵说没用了,就......就把他扔进温泉里了......那硫磺水咕嘟咕嘟冒泡,他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出声......"老人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得像被堵住的风箱。

 

春桃赶紧把米汤递过去,陶碗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红,留下几道红痕。她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块干净的麻布,趁老汉喝汤的功夫,悄悄往周大夯胳膊上的伤口按去——那是刚才在山梁上被流弹擦伤的,血珠正顺着肌肉的纹理往下淌,在粗布褂子上洇出朵暗红的花,"夯子哥,先擦擦血。"她说话时,眼角扫过周大夯腰间的短铳,那枪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是她前几日用张婆子纺的麻线缠的,"夯子哥带回来的硫磺能造火药,等独眼龙配好了,咱们就去炸了那矿洞,给乡亲们报仇。王爷爷说,您带回来的硫磺成色比大明军器局的还好呢。"

 

溶洞深处突然传来骚动。独眼龙举着盏油灯走过来,这瞎了右眼的汉子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刀疤,是天启七年跟后金兵厮杀时被马刀劈的,此刻刀疤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像条扭动的蜈蚣。他身后跟着两个弟兄,一个叫马栓,脸上长满络腮胡,一个叫石蛋,豁着颗门牙,两人正抬着口新凿的石缸,缸壁上还沾着新鲜的石屑,缸底沉着几块没捞净的碎石,"夯子哥带回的硫磺够成色!"独眼龙用仅剩的左手指着石缸,声音里带着兴奋,唾沫星子溅在油灯上,"按七硝二磺一木炭的比例,今晚就能出二十斤火药。大明的《武备志》里写着,这配比炸石头最管用,当年戚家军打倭寇,就靠这方子炸开了倭寇的堡垒!我昨儿个翻张秀才留下的书,上面还画着怎么造地雷,说用生铁壳子装火药,一炸能崩出二十多个碎片!"

 

周大夯往石缸里看了眼,硝石碎块泛着青白色的光,是上个月弟兄们在山北的老窑里挖的,混着硫磺的金黄和木炭的焦黑,像搅在一处的星子。他突然想起赵老栓,那独眼汉子总说要亲眼看看新火药的威力,说要比关宁军当年用的"万人敌"还厉害,说等打赢了就去宁远城给他媳妇上坟,坟头前放串鞭炮,让她听听胜利的声响,现在却只能躺在黑风口的冷土里了。

 

"张婆子呢?"铜锤突然扯了扯周大夯的袖子,他胳膊上的伤口刚被春桃用草药敷过,缠着圈干净的麻布,布角还打着个蝴蝶结——是春桃特意系的,说这样换药方便。这缺了半片左耳的汉子总爱摆弄他那杆鸟铳,此刻铳管还别在腰后,露出的枪托被磨得发亮,"刚才还见她在火塘边烤麦饼,麦饼的香味飘了半洞子,怎么这会儿没影了?"

 

众人这才发现,平日里总在火塘边忙碌的张婆子不见了。她的纺车还摆在石笋下,纺锤上缠着半截没纺完的麻线,线是灰黑色的,是用山洞里的葛麻纺的,线轴旁放着双刚纳好鞋底的布鞋,针脚细密得像鱼鳞,鞋头还绣着朵小小的莲花——那是给柳芽做的,孩子的旧鞋早就磨穿了底,大脚趾总在外面冻着,冻得像颗紫茄子。

 

"在这儿......"柳芽突然指着溶洞最深处的阴影,那里有块凸起的岩石,像个天然的小窝,张婆子正蜷缩在石后,怀里抱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发出细微的响动,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在哼唧。孩子跛着脚跑过去,裤脚扫过地上的碎石,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掀开油布的瞬间,倒吸了口冷气——里面竟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皮肤是青紫色的,被裹在块大明兵丁的号服碎片里,碎片上"勇"字的三点水已被奶水浸得发暗,"张婆婆,这是......"

 

"嘘......"张婆子赶紧捂住孩子的嘴,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红晕,像抹了胭脂,是刚才给婴儿喂奶时累的。她头上裹着块蓝布帕子,帕子边角都磨破了,露出几缕花白的头发,"这是王家村的根儿,她娘被清兵杀的时候,把娃藏在柴堆里了,我刚才去洞口望风时捡的。你看这娃的小手指头,多精神,将来准是个好汉子。"她解开衣襟给婴儿喂奶,干瘪的乳房贴在婴儿冻得发紫的小脸上,"别让夯子哥知道,他现在够累的了,多张嘴吃饭,都是累赘......我这儿还有俩麦饼,够我和娃撑几天。"

 

周大夯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粗布褂子上的血腥味混着硫磺味,在冷空气中格外刺鼻。他刚在洞口撒了泡尿,尿水在地上冻成了薄冰,此刻裤脚还沾着冰碴。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块麦饼——那是出发前张婆子塞给他的,还带着余温,饼里夹着块腌萝卜干,是老人自己腌的——掰成碎块放进陶碗,又兑了些米汤,用树枝搅成糊糊:"您老喂孩子吃点,光喝奶不够。这娃的肠胃得慢慢养,我小时候在辽东,娘就是用米汤泡饼喂我的,说这样不容易饿。"

 

张婆子手一抖,陶碗差点掉在地上,里面的糊糊洒出来一点,落在她打着补丁的裤腿上。她望着周大夯胳膊上渗血的伤口,那伤口边缘已经泛白,像被水泡过,突然抹起眼泪,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小水珠:"都怪我这老婆子没用,不能像春桃那样给你们缝伤口,也不能像赵老栓那样拿刀杀人......就会做点麦饼,纺点麻线......"

 

"您在火塘边烤的麦饼,比关宁军的军粮还顶饿。"周大夯蹲下身,看着婴儿咂奶的样子,那小嘴巴一嘬一嘬的,像只小猪崽,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辽东,娘也是这样抱着他,在雪夜里用体温焐热冻硬的窝头,娘的手背上满是冻疮,却总把最暖的地方让给他,"这娃得有个名字,叫啥好?"

 

"就叫'胜儿'吧。"王老汉突然开口,他刚喝了点米汤,脸色好看了些,断了的胳膊用布条吊在胸前,布条是用前明的书撕的,上面还能看见"之乎者也"的字样,"打赢了清兵,咱们才有活路。前明的文庙里,总写着'必胜'二字,这娃就叫王胜,将来让他读书,记着是谁救了他,记着这些为他拼命的人。"老人说着,从蓝布包里掏出支秃了头的毛笔,笔杆上刻着个"王"字,"这是我儿的笔,将来就给胜儿用,教他写'还我河山'四个字。"

 

溶洞外的天色渐渐亮了。第一缕晨光从洞口斜射进来,像根金色的柱子,照在石缸里的火药上,硝石的青白、硫磺的金黄、木炭的焦黑在光里浮动,像揉碎的星河。洞口的冰棱开始融化,水珠顺着岩壁往下淌,滴在地上的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声响。独眼龙正用竹片搅拌火药,动作轻得像在搅鸡蛋,生怕力气大了擦出火星,"夯子哥,按《武备志》的法子,得用糯米汁拌匀了才结实,张婆子刚煮了糯米粥,说掺进去威力能增三成。她说当年她男人在军器局当差,就是这么配火药的,炸得后金兵屁滚尿流。"

 

周大夯望着洞口盘旋的山鹰,那猛禽正叼着块肉往黑风口的方向飞,翅膀划破淡紫色的天幕,留下两道残影。他突然想起赵老栓倒下时,黑布蒙着的右眼正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像在眺望永远到不了的宁远城,那里有他未完成的守土之责,有他埋在城下的牵挂。

 

"让弟兄们把火药分成两份。"他摸出腰间的短铳,枪柄上的防滑纹已被血和汗浸得发亮,露出底下的木头纹理,"一份做地雷,埋在黑风口的必经之路;另一份做炸药包,等清兵来搜山时,咱们就把他们引到西坡的温泉边......那里的硫磺石遇火就炸,能省咱们不少力气。"他转头对马栓说,"你去把那几杆鸟铳都检查下,药池里的火药别受潮,昨晚下了点霜,怕是会影响点火。"

 

春桃抱着王胜走过来,婴儿在她怀里睡得正香,小拳头攥着块硫磺碎块,是刚才柳芽塞给他的,黄澄澄的像块糖,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姑娘的头发上别着根木簪,是柳芽用枣木削的,刻着简单的花纹,"夯子哥,张婆子说要给胜儿做件小袄,用大明的号服布拼,说这样能辟邪。她还说等打完仗,要教我纺线,说女人家的手不光能缝伤口,还能纺出养活人的线。"她的目光落在周大夯的伤口上,那里的血已经止住,草药的苦涩味混着奶香,在溶洞里弥漫开来,"等打完这仗,咱们在溶洞外开片地,种上谷子,张婆子说她会纺线,到时候给每个人做件新衣裳,不用再穿打补丁的......"

 

周大夯没说话,只是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苗舔着柴块,发出噼啪的声响,映得众人的脸忽明忽暗,像走马灯似的。他看见铜锤在给鸟铳装弹,看见马栓在磨砍刀,看见王老汉在教孩子们认字,看见张婆子在给胜儿换尿布——用的是大明的书页,看见柳芽在地上画黑风口的地图,小手指头点着个圆圈说"这里埋地雷"。

 

他知道,黑风岭的仗才刚开始,像这溶洞里的星火,看着微弱,却能在风里燃成燎原之势。就像王胜攥着的那块硫磺,此刻还只是块不起眼的石头,等混了硝石和木炭,就能炸碎清兵的铁甲,炸出条通往天亮的路。

 

山风又从洞口刮进来,带着些微暖意,吹得松明子的火苗往一边倒。周大夯望着洞外初醒的山林,树叶上的霜花在晨光里闪着亮,像撒了层碎银子。他突然想起赵老栓总念叨的那句诗——是大明的读书人教他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那时他不懂意思,现在看着怀里的火药配方,看着张婆子哄孩子的样子,看着柳芽用树枝在地上画的黑风口地形图,突然就懂了。

 

这溶洞里的每一点光,每一个人,都是黑风岭的火种。只要火不灭,总有烧亮山河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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