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灰烬里的种子
黑风岭的烟,三天都没散干净。
硫磺燃烧的蓝烟混着松木焚烧的黑烟,在山脊线缠成灰蒙蒙的带子,连太阳都成了个模糊的白团,像枚被熏黑的铜镜悬在天上。山风卷过焦黑的树梢,带下些炭屑,落在春桃的粗布头巾上,她却浑然不觉。春桃牵着柳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姑娘的布鞋早就磨穿了底,露出的脚趾头在碎石路上蹭出了血,染红了走过的痕迹,像串歪歪扭扭的朱砂痣。柳芽的瘸腿更厉害了,左腿比右腿短了寸许,每走一步都要晃三晃,裤脚磨破的地方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春桃索性把他背起来,孩子瘦得像把柴禾,脊梁骨硌得她锁骨生疼,却死死搂着她的脖子,小手上还留着松明子熏出的黑痕。
"春桃姐,放我下来吧。"柳芽趴在她背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呼出的气在春桃颈窝凝成白雾,"俺能走,俺看见老窑的烟了。"
春桃抬头望去,山北的老窑果然升起了缕青烟,细得像根线,在灰蒙的天色里却格外清晰。那是用松针和干苔藓烧的,带着股潮湿的草木气。她咬着牙又走了半里地,脚底板被尖石划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直到看见窑口的石板被推开道缝,铜锤的脑袋探出来张望,那缺了半片的耳朵在风里红通通的,耳廓上还结着层薄冰。
"是俺们!"春桃喊出声,眼泪突然就下来了,顺着脸颊砸在柳芽的头发上,"夯子哥他……他炸了温泉就没影了,俺们在碎石堆里找了半夜,只找着他半截被熏黑的褂子……"
铜锤没等她说完就冲了出来,他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布条被血浸透,像块暗红的抹布,边缘还沾着些火药渣。"先别说这个!"他把柳芽接过去,粗糙的大手托着孩子的屁股,又扶着春桃往窑里走,掌心的老茧蹭得春桃手腕发痒,"王老汉发了高热,直喊胡话,刚才还抓着俺的手喊'杀鞑子',张婆子正用草药给他敷额头呢。"
老窑里比溶洞暖和,窑壁还留着烧炭时的余温,十几个乡亲挤在窑壁边,靠着这点暖意取暖。张婆子正蹲在个土堆旁,用陶碗给王老汉喂药,药汁黑糊糊的,是用蒲公英和艾草熬的,苦涩的味道在窑里弥漫,混着众人身上的汗味,倒成了让人安心的气息。见春桃进来,老人手里的碗"当啷"掉在地上,粗瓷碎片溅起的药汁溅在她打着补丁的裤腿上,那补丁是用前明号服的边角料拼的,上面还能看见半片"兵"字。
"胜儿呢?"张婆子抓住春桃的手,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纺线时沾的麻屑,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肿得像个小萝卜,"俺把他藏在石缝里,用松针盖了三层,你们没去接他?那娃的小肚兜还在俺这儿呢……"
春桃的脸瞬间白了,像被石灰水泼过,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这才想起,匆忙中竟忘了那个藏在西坡巨石后的婴儿,忘了那个攥着硫磺碎块的小生命。柳芽突然从铜锤怀里挣下来,瘸着腿往窑外冲,裤脚扫过地上的碎石发出沙沙响:"俺去接他!俺认得路!西坡的石头缝里有棵歪脖子松树,胜儿就在那下面!"
"回来!"铜锤一把拽住他的后领,声音粗得像磨盘,震得窑顶落下些煤灰,"西坡现在全是清兵,刚才俺看见三个红缨帽在那边晃悠,你去了就是送死!"他往窑外指了指,远处的山道上隐约有马蹄声传来,铁蹄踏在冻硬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们还在搜山,连只兔子都跑不过去。前两天李大叔家的狗就被他们打死了,剥皮挂在树杈上呢。"
柳芽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在尘土里砸出小小的坑:"那胜儿咋办?他还那么小,会冻饿的!俺把红薯给他了,可那点不够啊……他要是哭了,被清兵听见咋办?"孩子越说越急,抓起地上的豁口柴刀就要往外冲,却被铜锤死死按住。
张婆子突然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起来,哭声在窑里回荡,像破旧的风箱漏了气:"都怪俺这老婆子!要不是俺捡他回来,哪会有这事?那娃的娘被清兵捅死的时候,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柴堆,俺知道她是放不下娃……托梦给俺,让俺照看好他,俺……俺对不起她啊!"老人捶着自己的大腿,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沾着的药渣簌簌往下掉。
"别吵了!"王老汉突然睁开眼,他的脸烧得通红,像块烧红的烙铁,断了的胳膊肿得像根紫萝卜,用柳木夹板固定着,夹板上的布条勒出深深的红痕,却死死攥着那本蒙学课本,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胜儿……胜儿不能有事……那是王家村最后的根……"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重重倒下去,后脑勺磕在土堆上发出闷响,嘴里依旧喃喃着,"仁义礼智信……信……信就是活下去……"
窑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清兵的呵斥声,叽里呱啦的满语混着生硬的汉话,像乌鸦在聒噪。铜锤赶紧把窑口的石板推上,只留道细缝透气,石板边缘的青苔被蹭掉,露出底下的黄土。黑暗瞬间笼罩了老窑,只有窑壁缝隙透进的微光,映着众人惶恐的脸,像一张张模糊的剪影。春桃摸到怀里的木簪,那是她插在王胜藏身石缝边的记号,桃花纹被汗水浸得发暗,突然想起周大夯最后那句话——"告诉张婆子,胜儿的小袄,我记着哩。"那时他胳膊上的血正往她手里流,烫得像火。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铜锤从缝隙里往外看,见清兵已经走远,马蹄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慢慢落定,只在路边留下几具尸体,有清兵的,穿着破烂的黄甲,也有……他没敢细看,只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俺去西坡看看。"他摸出腰间的短刀,那是从清兵尸体上捡的,刀鞘上刻着满文,刀身在微光里闪着冷光,"你们在这儿等着,俺要是没回来,就往南走,去找南明的军队。听说李定国将军就在南边,专打清兵。"
"俺跟你去!"春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尘土在微光里打着旋,她把木簪插回头发里,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亮得惊人,"俺认得胜儿藏的地方,而且……俺会用草药,王老汉教过俺,鱼腥草能止血,万一遇着受伤的弟兄呢?"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用油纸包好的草药,是今早出门时特意带的。
柳芽也跟着站起来,小手攥着那把豁口柴刀,指节因为用力发白:"俺也去,俺能给你们带路,抄近道。西坡后面有个石缝,能直接绕到巨石后面,清兵找不到的。"孩子仰着小脸,虽然眼泪还挂在腮边,眼神却透着股倔强,像株在石缝里扎根的野草。
张婆子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那件快做好的小肚兜,用前明号服碎片拼的,上面用烧黑的木炭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勇"字。"带上这个,"老人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要是……要是找着胜儿,给他穿上,挡挡风寒。这布是号服上的,沾过兵血,能辟邪。"她往春桃手里塞了块烤麦饼,是昨夜省下的,硬得像块石头,"路上垫垫肚子。"
三人借着窑壁透进的微光往西坡走,山道上的血腥味混着硫磺味,呛得人直反胃。路边的灌木上挂着破布条和碎骨片,是爆炸时被气浪掀起来的。柳芽突然停住脚,指着路边的一丛灌木:"看!那是俺们的记号!"灌木上系着根红布条,是春桃的嫁妆,昨夜匆忙中挂在枝桠上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顺着记号往前走,西坡的景象让他们倒吸了口冷气。温泉边的岩石被炸得粉碎,黄澄澄的硫磺碎块混着焦黑的泥土,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在微光里闪着诡异的光。几具清兵的尸体躺在地上,有的被硫磺烧得只剩骨架,黑黢黢的像段木炭,有的被气浪掀到了坡下,脑袋卡在石缝里,眼睛还圆睁着,嘴里塞着块碎石。春桃别过脸不敢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听见柳芽喊:"在那儿!"
巨石的缝隙里,露出个小小的油布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春桃冲过去,用手刨开上面的碎石和松针,手指被尖石划破也顾不上,王胜果然在里面,还睡着,小脸红扑扑的,大概是被硫磺的热气熏的,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点灰。他怀里的红薯早就凉透了,硬得像块土疙瘩,却还攥在手里,那块硫磺碎块滚落在油布上,沾着点婴儿的口水,在微光里闪着柔和的光。
"胜儿!"春桃把婴儿抱起来,他突然睁开眼,对着她咧嘴笑了,没牙的嘴像个小黑洞,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逗得春桃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婴儿的脸上。她赶紧把那件小肚兜给他穿上,布片上的"勇"字正好贴在婴儿的心口,"咱们回家,回老窑去,张婆婆等着呢。你这小机灵鬼,居然没哭,真是个好样的。"
往回走的路上,柳芽突然指着块焦黑的岩石:"看!那是夯子哥的短铳!"枪身被炸得变了形,枪管弯成了个诡异的角度,却还能认出上面缠着的防滑布条,是春桃用麻线缝的,上面还留着她的针脚。铜锤把短铳捡起来,揣在怀里,像捧着件宝贝:"这玩意儿得留着,将来给胜儿看,告诉他是谁护着他长大的。夯子哥这枪,当年在关宁军里可是立过功的,打死过三个后金兵。"
正说着,旁边的灌木丛突然动了动,惊得三只山雀扑棱棱飞起。铜锤把春桃和柳芽护在身后,举着短刀慢慢靠近,灌木的枝条上还挂着片焦黑的衣料,是周大夯常穿的粗布褂子。他拨开枝条,却见丛中滚出个血人,肩上插着支箭,箭杆上还留着清兵的铁簇,半边身子都被硫磺烧得焦黑,皮肤皱巴巴的像块烧糊的牛皮,正是他们以为已经没了的周大夯。
"夯子哥!"春桃失声喊出来,冲过去扶住他,手指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像摸到了火炭。周大夯的眼睛半睁着,眼球上布满血丝,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抽气。他胸前的衣襟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还在慢慢往外渗,怀里却紧紧揣着个东西,春桃伸手摸出来一看,竟是半包用油布裹着的火药,油布上还留着他的牙印,想必是用嘴咬着护住的,竟还完好无损。
"快!抬他回老窑!"铜锤蹲下身,让春桃帮忙把周大夯扶到背上。男人的身子烫得吓人,伤口处的血顺着铜锤的衣襟往下淌,在地上滴出串血珠,却依旧死死攥着那包火药,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像是攥着最后的希望。春桃抱着王胜跟在后面,婴儿不知何时醒了,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哼着,倒给这压抑的气氛添了点生气。
老窑里,张婆子见他们抱着胜儿、背着周大夯回来,突然就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了朵菊花,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混着脸上的煤灰往下淌,先把婴儿接过去,解开衣襟给他喂奶,干瘪的乳房贴在婴儿冻得发红的小脸上,又赶紧找出最好的草药——是王老汉藏着的血竭,平时舍不得用,此刻全倒在陶碗里,用酒化开,往周大夯的伤口上敷,"这是好药,当年戚家军打仗就用这个,能止血生肌。"
王老汉也醒了,挣扎着坐起来,后背靠着窑壁,喘着粗气,指着窑壁上的裂缝:"看……天亮了……"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股劲。
众人往裂缝外看,果然有缕金光透进来,像把利剑劈开了灰蒙的天色,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阳光越来越亮,照在窑壁的煤灰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春桃突然发现,王老汉那本蒙学课本的残页上,沾着粒黑乎乎的东西,她用指甲轻轻抠下来,仔细一看,竟是颗麦种,不知何时混进了书页里,被老人的眼泪泡得发胀,种皮上隐隐透出点绿意。
"这是……"春桃把麦种捏起来,放在阳光下,种皮裂开了道小口,露出里面嫩白的芽,像个小小的惊叹号。
张婆子凑过来看,突然说:"这是俺那包麦种里的!准是刚才掉进去的。"她把胜儿递给春桃,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包麦种,颗粒饱满,是去年从地里抢收的,"咱在这儿种点麦子吧,老窑里暖和,有潮气,说不定能发芽。等长出来,磨成面,给胜儿做麦饼吃。"
铜锤也跟着帮忙,用短刀在地上挖了个小坑,刀锋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把麦种埋进去,又从水囊里倒了点水,水珠落在土里,很快被吸收了。柳芽蹲在旁边看,小手在泥土上画着,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光芒像炸开的烟火,又画了几个小人,有高的,有矮的,有瘸腿的(那是他自己),还有抱着婴儿的(春桃),最边上那个高个子,他特意画了把短铳别在腰间,不用问也知道是周大夯。
阳光透过窑壁的裂缝照进来,落在那片新翻的泥土上,暖洋洋的。周大夯不知何时醒了,艰难地侧过身,脸上的焦皮脱了层,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看着那抔播了麦种的泥土,突然低声说:"……火药……藏在……温泉对岸的……石洞里……有三缸……"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
众人这才明白,他拼死护住的哪是半包火药,是想告诉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储备。春桃赶紧用布蘸了水,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布片上的绒毛沾在他嘴角,像层白霜:"别说了,你先养好伤,咱们有的是时间说这些。等你好了,咱们还用这火药,再给清兵来下狠的。"
远处的山道上,又传来了马蹄声,这次却很轻,像是什么人在小心翼翼地靠近,蹄铁上裹了布,怕发出声响。铜锤握紧了短铳,枪柄上的防滑纹硌得手心发麻,春桃把胜儿护在怀里,婴儿似乎察觉到了紧张,也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柳芽举起了豁口柴刀,刀刃在微光里闪着光。只有张婆子依旧蹲在那里,往土里撒着麦种,嘴里念叨着:"别怕,天总会亮的,麦子总会发芽的……就像咱黑风岭的人,咋也打不败……"
窑口的石板被轻轻推开,露出张熟悉的脸,独眼里闪着光,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泛着红,像条醒着的蛇:"俺回来了……带了些好东西……"
是独眼龙。他的右臂用布条吊在脖子上,布条上还渗着血,想必是伤得不轻,却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着些清兵的干粮和药品,压得他身子微微倾斜。他身后还跟着马栓和石蛋,马栓的腿受了伤,一瘸一拐的,石蛋的额头上包着块破布,渗着暗红的血渍,两人却都咧着嘴笑,像归巢的鸟儿看到了巢穴。
“独眼龙哥!”柳芽先喊了出来,把柴刀往地上一扔,瘸着腿就想冲过去,被春桃一把拉住。
独眼龙走进窑里,才看清地上躺着的周大夯,独眼里瞬间涌满了泪,那只完好的左眼也红了,几步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声音都在发颤:“夯子哥!你没死!太好了!俺就知道你命硬!当年在宁远城,你中了两箭都没死,这点伤算啥!”他激动得忘了右臂的伤,一动扯得疼,“嘶”地吸了口冷气,才想起把麻袋卸下来,“俺们在清兵的营里摸了些东西,有药,还有吃的。”
周大夯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口冷气,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老栓……的仇……报了吗?”
独眼龙往窑外指了指,远处的山坡上,新堆起个土坟,没有墓碑,却插着根枣木杖,杖头上还缠着圈红布条,是铁蛋的,“他没白死,拖了三个清兵垫背。那穿黄马褂的牛录被炸断了腿,跑不远,俺们在他营里看到他了,正嗷嗷叫着让军医锯腿呢,迟早让他给老栓抵命!”他从麻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烤饼,还带着余温,饼上撒着芝麻,“这是从清兵的伙房里摸来的,给你和王老汉补补。那伙房的鞑子兵正偷懒赌钱,被俺们敲晕了扔在柴房里,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张婆子把烤饼掰碎了,泡在米汤里,用小勺子搅了搅,先喂了胜儿几口,婴儿吃得吧唧嘴,小手在半空抓着,像是在抓飘来飘去的饼香。她又端到周大夯嘴边,一勺一勺地喂,“慢点吃,夯子,别噎着。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得好好养着,将来还要看着胜儿长大,看着他念书识字呢。”
周大夯艰难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声响,吃完小半碗,精神头好了些,他看着春桃手里的婴儿,突然说:“这娃……攥着硫磺……像攥着……星星……”
众人都笑了,笑声在窑里回荡,驱散了不少阴霾。春桃低头看着怀里的胜儿,小家伙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小手抓住了她的手指,软软的,暖暖的。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带着硫磺的辛辣味,也带着麦种的清香。春桃望着窑外渐渐明亮的山林,远处的黑风口隐约可见,山尖上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银。她看着周大夯渗血的伤口上敷着的草药,药汁顺着胳膊往下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痕;看着独眼龙正小心翼翼往周大夯嘴里喂水,独眼里满是关切;看着王老汉靠在窑壁上,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本蒙学课本,嘴唇动着,像是在念上面的字;看着柳芽蹲在那抔播了麦种的泥土旁,用小树枝轻轻扒拉着土,生怕碰坏了刚种下的希望……
突然明白了——火不光在溶洞里,在老窑里,在每个人的心里,还在这颗破土而出的麦种里,在胜儿攥紧的小拳头里,在周大夯胸口那包没炸完的火药里,在黑风岭每寸等着春天的土地里。
灰烬里,总有种子在悄悄发芽。就像他们这些人,就算被硝烟熏得焦黑,被刀剑划得遍体鳞伤,只要还有口气,就能在这黑风岭的石缝里,扎下根去,等着来年春天,长成燎原的野火。
窑角的泥土里,那颗被泪水泡过的麦种,在阳光的照耀下,种皮裂开的口子更大了些,嫩白的芽尖微微颤动着,像是在积蓄力量,随时准备冲破束缚,向着阳光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