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狗算。人生在世,世事无常,真的没有几件事由自己说了算。那就算了吧。
正当崔狗儿准备举手投降的时候,该死的巧合又出现了,而且是他翘首以盼的一幕——风声鹤唳之际,蒙面龟闪亮登场。
狗算不如龟算。
在崔狗儿眼里,龟大侠那一顶龟壳斗笠比皇冠更加光华夺目,比他爹娘的两张脸来得亲切。若非情势所迫,他会就地痛哭一场。
龟大侠从花丛中飞起,手中三朵小花像飞镖似的奔向红铜怪。待对方避开,他业已慢腾腾地飞落屋顶。
慢腾腾地逃跑就是轻视追兵,因此产生了一种浓烈的挑衅意味,但以此掩护崔狗儿与木香沉脱身再好不过了。
所以说这不是巧合,龟大侠就是隐形的贴身保镖。但究竟是冲着谁来着尚不得而知。目前可知的是他确实很爱打扮——尾巴骨位置挂了个铃铛,一路跑一路叫,和着风声,很像屁股在唱歌。
崔狗儿也没闲着,砍瓜切菜般地将两只惹祸的狗拍哑巴了,假若驯狗也是一种武功的话,这一招就叫点穴。但要是他能未卜先知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拍死。
在狗被制住的同时,两个白袍人从窗户纵出,往前行四人的方向追去。紧接着就是一支支守卫队向后花园涌来。
冬至舞会作为东胡的大节日,与会者当然不能带武器,因此木香沉扣上了十般断天钉——新产品,再也不是什么小石头了。
借宿生活期间,他依靠纵横乌桓玉说服乌桓部落著名铁匠、机关陷阱大师、不轻易帮人打造兵器、名唤鬼斧与神工的一对传奇兄弟,从而制作出新的焚心裂骨钉,钉长不足半个指甲盖,形同马头弯刀。又因“焚心裂骨”取名太过戾气,故而改之。
必须一说的是,鬼斧、神工之所以传奇,技艺高超自不在话下,但主要是因为他们从零点几岁开始学武,至今长达四十年的童子功无人能破,男女都算上。这种毅力,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就该让他们再去西天取一次经,将唐玄奘要不到的那些高级货给弄过来。
鬼斧神工是有故事的人,上述只是个小小的引子。
木香沉修得双生刀,研发双生钉自是手到擒来,再经由特级师傅打造,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最终没有出手,因为不想滥杀无辜——守卫队并没有发现他们。崔狗儿也说:
“都督府的目标是龟大侠,咱俩尽可潜回宴会厅,之后大摇大摆出去即可。记得顺两瓶好酒走。”
经济实惠,说干就干。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劲角弓鸣。都督府传令兵上下穿行,军令声此起彼伏,节气气氛一扫而空。路上,崔狗儿说:
“密会遭窥,沃汗必定大动干戈。龟大侠独木难支。”
“三弟想做什么?”
“大哥信得过三弟吗?”
“说这种话不是你的风格。”
“我们这就去找龟大侠。”
“找得到吗?”
“跟着我就对了。”
木香沉讶异,但见崔狗儿郑重其事,便也不再追问。
两人出得都督府,没有再进斗舞场,而是从侧方小道直奔马棚。顺风顺水。扬鞭策马。
斗舞场外有个天然公园,亦是热闹非凡。这里是情侣的天地,一夜之间,不知诞生了多少感天动地的海誓山盟,不知发生了多少惊魂夺魄的肉搏血战。但战争是最残酷的,有的被本家抓了个现行,有的被第三方勒索,有的甚至因为相互没有达到战术要求而当场另择佳偶。木香沉兄弟俩艰难而又焦灼地涉过了这一片枪林弹雨的野战区。
也不是没有好处,要不是因为有所耽搁,就无法在东胡城外大转盘遇见从另外一条道闻讯返回的四名狗家军。
尚未照面,崔狗儿就对着龟酸一种大叫:“你们三个人马上回到斗舞场制造混乱,越乱越好,最好一把火烧了都督府。”
又说:“偷吃记得擦嘴,千万擦干净,千万别落下把柄,雨花谷的命在你们三个人手里。”
又说:“干完坏事,马上回谷,明儿照常上班。”
再对崔花雨说:“你先回家去,千万千万千万别来找我。”
然后全速推进。身后传来龟们兴奋到变调的声音:
“得三少爷令。”
以及崔花雨惊慌的呐喊:“三哥——”
崔狗儿回头吼:“听话。”
月亮垂照,月光却被狂风卷得稀碎。木香沉问:
“三位老哥能行吗?”
“他们七兄弟都曾经是兵,被开除了的好兵。他们热爱军旅,却报国无门。之所以跟咱走,有大半原因是看上了咱的‘关系网’。”
“他们想利用咱当作跳板?”
“曾经的念头。雨花谷落成之后,他们作出了改变,理由是找到了比军旅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一种老哥坦白了?”
“正是。”
“当初是基于什么想法而让你最终决定收留他们?”
“交换价值。相互需要。因相互需要而彼此倾力付出,包括感情。黄酸八种说过,这是世界上最牢固的一种关系。”
“咱的运气不错。”
“我还想更好一点——如果龟大侠平安无恙的话。”
“所以你是时候说明咱们乱跑一气的理由了。”
“这不是乱跑,这个方向正对东胡森林,斗舞场方圆三百里之内,除了东胡森林之外一马平川,龟大侠不可能跑出追兵的视野——东胡部落四面八方共有七十二座兵营。”
“所以三弟是在赌龟大侠必走东胡森林?”
“不是赌,而是势在必得。”崔狗儿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因为这件事情我赌不起,也输不起。”
“我还是不明白。”
“因为龟大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来到室韦的这段时间,他一定住在东胡森林里头,以他的个性,他不会去热闹地方花钱住宿。”
“以他的个性?你了解他?”
“因为他就是……”崔狗儿带着哭腔吼,“他就是,他就是黄酸八种那个老混蛋,老野种。”
“黄酸先生?”木香沉更觉惊奇,“你又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直觉,这种直觉太强烈了,我从小到大从未有过这种直觉,就像初生娃娃天生晓得吃奶一样。错不了——”
“思前想后,也就是他一人了。我相信三弟的直觉。不过偌大森林,怎么才能找得到他呢?”
“最东边,往最东边找准没错。那个老野种最喜欢晒日头,没事儿就往日头下钻,三伏天也不放过,不知道是不是他娘的心理太阴暗了——他就是个没用的赌徒。”
“你俩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密会一事非同小可,沃汗必将大规模搜寻,东胡森林躲不了多久的。如果咱能赶在前面将那老混蛋弄回雨花谷,便万事大吉了。”崔狗儿说完放开缰绳,双手向天,高喊:“老天爷,请帮我一把。我从未认真地发过一个誓,我现在发誓,若遂我愿,崔狗儿愿以命相抵。”
这不是誓,而是一个吊儿郎当、擅长逢场作戏的人的一句真情告白。木香沉为之动容:
“大哥陪你。”
“那就太不划算了。”崔狗儿突然回到了平时的样子,大笑,“咱四季歌不做亏本买卖。”
“亏本不亏本再说,你笑出来就对了。”
“还是笑轻松。”
少年家学本领尤其快,兄弟俩的骑乘生涯虽短,但骑术已臻一流,加之马匹又是崔狗儿所选所驯,说话间速度不降反升。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跑下了百多里路程,抵达东胡森林东线。
二人将马匹藏好,便往深处潜行。
东胡森林海拔较低,其间植物也不茂盛,因此并非崎岖难行,尤其是拥有坚定意志以及特定目标之后——东胡森林最东边是一座山,山不大,却危峰兀立,三面悬崖。
二人手脚并用,纵跃结合,很快就上了顶峰。也不出意料地找到了龟大侠。为了隐蔽,老一套,上树。
峰面开阔,月色溶溶,六个人端坐于悬崖边的一块空地上,龟大侠居中,两个白袍人与三个红铜怪分布其外。
周边树木靠近空地的一侧枝叶尽落,洒满一地,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分外激烈的格斗所致。而此时已经进入了内力决胜的生死关头——落叶忽地四散,有的往悬崖飞去,像一场绿色的雪。
崔狗儿问:“谁占上风?”
木香沉摇头:“看不出来。”
但就是这样的一句近乎唇语的对话居然让人捕捉到了,要不然就是早已暴露——漫天飘叶中飞来一张纸片,不偏不倚地射中两人之间的树干。纸片一半没入树干,另外一半被风压迫面上。
这纸片太熟悉了。
就是黄酸八种的赌票,黄鹤楼龟峰鉴剑的过期赌票,那场对决,崔狗儿为了翻本而买了十注,最后亏得眼睛流酸水。而这时他的眼眶又湿了,不同的是热泪取代了酸水。
所以他笑了,笑着竖起了大拇指,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老野种让咱不要轻举妄动,死死地钉在树上即可。”
“赌票上写着的?我怎么看不见?”
“没说出嘴的心里话,你当然看不见。”不是吹嘘。他与黄酸八种这两个丑八怪的“丑陋”友情再次迸发出了心有灵犀的火花。
龟大侠的龟形蒙面突然不翼而飞,露出了真容。
黄酸八种不装了。
木香沉也竖起了大拇指。黄酸八种从区区一张赌票而体现出来的大巧若拙的功力让他叹为观止,比起许多欢的超凡脱俗、海桑大师的坚如磐石更让他印象深刻。他自言自语:
“这就是所谓的隐世高人?真让人大开眼界。”
诚然,黄酸八种的武学高度让他大开眼界。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是一道亘古不变的警世之言。眼界就是决定武学修为高度的标杆,完全可以想象,井底之蛙再强也最多是井底之王。他说:
“我一直以为《水天一色》天下最强,而今顿悟,倘若单纯访学而无创新,便是井底之蛙了。”
月光之下,远方的草原就如大海般壮阔无边,武术无止境,人生无止境,道理莫过于此。崔狗儿说:
“大哥的双生刀就是创新。”
“无意中所得而已。我的身体里面似乎存在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它不断地帮助我,同时又让我感到困惑不已。”
“二姐说,大哥的思想压力太大了。你应该学我,好事坏事都应该大声地笑出来。尽管方才没见着老野种之前,大有失态。但我保证,往后永不再犯,哪怕天塌地陷。”
木香沉笑道:“你才是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