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元狩四年，冬。
陇西郡，祁连山余脉，一个名为“白石洼”的小村落。今年的冬天格外严酷，大雪封山月余，猎物稀少。更可怕的是，一场来势汹汹的“寒热症”（瘟疫）在村中肆虐开来。起初只是几人发热畏寒，很快便蔓延开来，村中老弱妇孺病倒大半，咳嗽声、呻吟声日夜不绝。缺医少药，加上饥寒交迫，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浸透了每一个村民的心。
村东头，猎户首领张勇的家中更是愁云惨淡。他的老母亲、妻子和年仅六岁的儿子都染上了恶疾，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气若游丝，脸颊烧得通红。张勇，这个平日里能搏虎豹的汉子，此刻蹲在门槛上，看着漫天风雪，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勇哥！不能再等了！” 同村的猎户赵铁柱顶着一身风雪闯进来，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神却异常焦灼，“村里存的药草早就用光了！大夫也说没办法！再这样下去…咱们的家人都得…都得…”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屋里传来妻子微弱的咳嗽和孩子痛苦的呓语，如同刀子剜在张勇心上。
“那你说怎么办？！” 张勇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这大雪封山，连只兔子都难见！上哪去弄药？上哪去弄吃的？！”
“去…去‘神鹿坡’！” 赵铁柱咬咬牙，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前些天巡山，远远瞧见了！坡上避风处，聚了一大群白唇鹿！少说有几十头！个个膘肥体壮！只要…只要能猎到几头，鹿血、鹿茸都是大补之物，兴许…兴许能吊住命！鹿肉也能分给大家充饥！”
“神鹿坡？白唇鹿群？” 张勇一愣，随即摇头，“不行！那地方是禁地！老辈人说，那里有鹿神护佑，冒犯了会遭天谴的！而且鹿群警觉，这么大动静去围猎…”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禁地不禁地！天谴？眼睁睁看着亲人病死饿死就不是天谴了？！” 赵铁柱激动地吼道，指着屋里，“勇哥！你看看嫂子！看看虎子！再看看村里！再等下去，就都完了！咱们是猎户！打猎天经地义！为了活命，顾不了那么多了！”
“是啊，勇哥！干吧！”
“拼一把！总比等死强！”
“我家娃儿也快不行了…”
其他几个闻讯赶来的猎户也纷纷附和，他们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和对病魔的恐惧。
张勇看着一张张熟悉却写满绝望和恳求的脸，听着屋内亲人痛苦的呻吟，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绝的寒光。
“……好！召集人手！带上家伙！去神鹿坡！”
……
神鹿坡，位于一处背风的山坳。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山坡，唯有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因有温泉地热，积雪较薄，露出枯黄的草甸。此刻，一群数十头毛色灰褐、唇吻雪白的白唇鹿正聚集在此，或低头啃食枯草苔藓，或警惕地抬头张望。
猎户们借着岩石和枯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片洼地。张勇伏在一块巨石后，看着坡下那些温顺的生灵，心中天人交战。他知道，一旦动手，便是血染雪原。
“动手！” 赵铁柱早已按捺不住，低吼一声，率先张弓搭箭！
“嗖！嗖嗖！”
数支利箭破空而出！鹿群瞬间炸开！受惊的鹿群发出惊恐的嘶鸣，四散奔逃！但猎户们早已封锁了主要的逃窜方向，更多的箭矢、投矛如同雨点般落下！
“噗嗤！”“嗷——！”
一头健壮的母鹿被长矛贯穿后腿，哀鸣着倒地！一头年轻的公鹿被箭射中脖颈，鲜血染红了雪地！混乱中，鹿群互相冲撞踩踏，悲鸣声、猎户们的呼喝声、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交响。
张勇没有立刻动手，他看着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听着鹿群的悲鸣，握着猎叉的手微微颤抖。就在这时！
“哞——昂——！”
一声极其洪亮、充满威严与无尽悲怆的鹿鸣，如同平地惊雷，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一头体型远超同类、肩高近一人、头顶一对巨大而繁复、如同玉树琼枝般的**七杈巨角**的雄鹿，从鹿群后方的一块巨石上跃下，稳稳地落在猎户们与受惊鹿群之间！
它通体毛色呈深栗色，在雪光映衬下泛着油亮的光泽，颈部长鬃飞扬，四蹄踏雪如履平地。最令人震撼的是它那双眼睛，清澈如琥珀，此刻却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无尽的哀伤！它昂首挺立，巨大的鹿角如同王冠，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鹿王！” 有经验的老猎户失声惊呼！所有猎户的动作都为之一滞，被这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和其散发出的王者气息所震慑！
鹿王并未立刻攻击，它环视着惊慌失措、伤痕累累的鹿群，又看了看地上倒毙或哀鸣的同伴，最后，那燃烧着悲愤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个手持利刃的猎户，最终定格在为首的张勇身上。
“住手！” 一个浑厚、苍凉、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直接在张勇的脑海中响起！
张勇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巨鹿！它…它在说话？！
“人类…” 鹿王的声音如同沉重的叹息，回荡在张勇的脑海，“为何…要赶尽杀绝？大雪封山，万物艰难…我族避居于此…只为一线生机…”
张勇被这超越认知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你们的苦难…我已知晓…” 鹿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到了白石洼的瘟疫和绝望，“寒热之症…肆虐村庄…缺衣少食…生死一线…”
“你…你怎么知道？” 张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
“山林有灵…万物有知…” 鹿王的声音充满悲悯，“你们的绝望与痛苦…如同寒风…吹拂过每一片山林…”
它向前踏了一步，巨大的身躯带来无形的压力，猎户们下意识地后退。鹿王的目光扫过那些被射伤的鹿，又看了看惊恐的鹿群，最终，它那清澈如琥珀的眸子，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再次看向张勇：
“放过我的族群…它们…是无辜的…”
“我…愿以我之命…换它们…一条生路！”
“取我之角…磨粉入药…可解寒热之症…分我之血肉…可救饥寒之人…”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在张勇和所有猎户心中炸响！
“什么？！” “鹿王要…要牺牲自己？” “这…这…”
鹿王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将那对象征着力量、尊严与长寿的七杈巨角，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张勇面前。它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为族群换取生机的坦然。
“大王！” “不要啊！” 鹿群中发出几声悲戚的鹿鸣，几头强壮的雄鹿试图上前，却被鹿王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嘶鸣制止。
张勇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愤怒、贪婪、求生的欲望，与震撼、羞愧、以及对这伟大牺牲精神的敬畏，激烈地碰撞着。他握着猎叉的手，早已被汗水浸透，冰冷而沉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同样被震惊得说不出话的同伴，扫过雪地上同伴猎杀的鹿尸和血迹，最终，他的目光与鹿王那双清澈而决绝的眸子对视。
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猛地将手中的猎叉狠狠插进身旁的雪地里！
“都住手！” 张勇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放下武器！让鹿群走！”
“勇哥？！” 赵铁柱和其他猎户都惊呆了。
“放下！” 张勇怒吼一声，眼中布满血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明，“没听到吗？！让它走！让鹿群走！”
猎户们面面相觑，最终在张勇凌厉的目光下，迟疑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和刀矛。
鹿王深深地看了张勇一眼，那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它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鹿鸣，如同无形的号令，幸存的鹿群在几头雄鹿的带领下，迅速而有序地朝着未被封锁的山坡缺口奔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雪林之中。
洼地里，只剩下猎户们，几具鹿尸，以及静静伫立在雪地中央的鹿王。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小了些。鹿王缓缓走到张勇面前，再次低下了它高贵的头颅，将那对巨大的鹿角送到张勇触手可及的地方。它闭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等待着最后的解脱。
张勇看着眼前这尊为族群献祭的王者，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拔刀，而是带着无比的敬畏，轻轻抚上那冰凉如玉、纹路精美的巨大鹿角。
鹿王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反抗。
“对不住…” 张勇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愧疚。他猛地一咬牙，从腰间抽出一柄锋利的猎刀。他没有犹豫，也没有让其他人动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鹿王颈侧最脆弱的位置，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温热的鹿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洁白的雪地。鹿王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低鸣，随即轰然倒地，那双清澈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角似乎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瞬间凝结成冰。
洼地里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呜咽的声音。猎户们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鹿王，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张勇，脸上再无半分猎杀成功的喜悦，只剩下沉甸甸的震撼和莫名的悲伤。
张勇默默跪在鹿王的尸体旁，拔出猎刀。就在他拔出刀的瞬间，异象陡生！
鹿王头顶那对巨大无比的七杈鹿角，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风化！坚硬的骨质如同燃烧的纸张般迅速碳化、剥落！仅仅几个呼吸间，那对象征着王者威严的巨角便彻底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而在鹿王倒下的地方，雪地被它的鲜血浸透的地方，一株通体赤红如血、晶莹剔透、形如灵芝的**奇异菌类**，正以惊人的速度破土而出，迎风而长！仅仅片刻，便长到巴掌大小，散发着浓郁而奇异的药香，沁人心脾！在那灵芝的中心位置，一点**鲜艳如血的朱砂红**格外醒目，如同凝固的鹿王心血！
“鹿王灵芝！” 有见识的老猎户颤声惊呼。
张勇小心翼翼地采下这株血红色的灵芝，捧在手心，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和温热。他脱下外袍，将灵芝仔细包裹好，对着鹿王的尸体，深深叩了三个头。
“兄弟们，带上…带上鹿王的遗体…还有之前猎到的…回村！”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
张勇将鹿王灵芝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混合着煮沸的雪水，分发给村中染病的村民。奇迹发生了！服下药水的病人，高烧迅速退去，畏寒减轻，咳嗽也渐渐平息！就连最危重的几个老人和孩子，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鹿王的血肉也被张勇和猎户们公平地分给了村中每一户人家。饥寒交迫的村民们靠着这救命的肉食，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瘟疫退去，生机重回白石洼。村民们感念鹿王的牺牲，在村口立了一块石碑，刻上“鹿王恩泽”四个大字。张勇更是将猎刀封存，发誓此生再不踏入神鹿坡狩猎。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当第一缕春风吹过白石洼时，村民们在神鹿坡鹿王牺牲的地方，发现了一片新生的、格外茂盛的草地。草地的中央，一株小小的、嫩绿的树苗正迎着阳光茁壮成长。
没有人再去打扰那片宁静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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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鹿王（祥瑞仁兽）
出处：鹿被视为祥瑞仁兽，古籍多有记载。《瑞应图》云：“王者承先圣法度，无所遗失，则白鹿见。”《述异记》载：“鹿千年化为苍，又五百年化为白，又五百年化为玄。” 鹿王通灵、舍身救人的故事，脱胎于民间对鹿灵性的崇拜及“鹿衔草”、“鹿报恩”等传说，赋予其“仁兽”内核。
本相：非寻常妖物，乃山林精气所钟、鹿群王者。体型远超凡鹿，巨角如玉树琼枝，毛色深栗泛光，双目澄澈如琥珀。通晓人意，能心灵感应。性仁慈，护佑族群。其角与精血蕴含磅礴生机，临危之际可化救命灵药（赤血灵芝），中心朱砂红为其精魄所凝。
理念：牺牲自己，保护众生，大公无私。鹿王悲鸣的故事，成了白石洼代代相传的传说，提醒着人们生命的尊严、牺牲的伟大，以及对自然万物的敬畏。
（第十四章 鹿王悲鸣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