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混乱并未因郑彪和灰衣杀手的遁走而平息。受伤水匪的呻吟、盐商官吏的哭嚎、沈府仆役的奔走呼号,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破碎的窗棂外,扬州城的烟雨依旧迷蒙,仿佛这厅堂内的血腥与杀伐,不过是水面泛起的些许涟漪。
龙啸云带来的两名皇城司精锐追踪灰衣杀手未果,很快返回,脸色凝重地对龙啸云摇了摇头。那杀手如同鬼魅,遁入水道纵横、屋舍林立的扬州城,再难寻觅踪迹。
龙啸云眼神阴鸷,走到瘫软如泥、裤裆湿透的沈万金面前,声音冷得像冰:“沈员外,今日之事,你需给朝廷一个交代!私通水匪,窝藏朝廷钦犯,以官银为戏,亵渎国本!哪一条,都够你沈家满门抄斩!” 他刻意忽略了郑彪金刀中震出的虎符,只揪住明面上的罪证。
“龙…龙大人!冤枉啊!” 沈万金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抱住龙啸云的腿,“是…是那郑彪!他…他仗着有…有靠山,强逼小人设宴!那些银子…是…是他带来的!小人…小人只是迫于无奈…小人愿捐出半数家产充作军饷,只求大人开恩啊!” 他语无伦次,只想活命。
“靠山?” 龙啸云一脚踢开他,俯视着他,眼中寒光闪烁,“你的靠山,是哪个?是漕运总督?还是…京里的某位大人?” 他意有所指,目光扫过那些面如土色的官员。
沈万金浑身一颤,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敢说出那个名字,只是拼命磕头:“小人不知!小人真的不知!都是那郑彪!都是他!”
龙啸云冷哼一声,不再逼问。他知道,以沈万金的身份,顶多算个外围棋子,真正的幕后黑手藏得更深。他转身看向李寻欢,语气放缓:“李巡按受惊了。此地不宜久留,我等需立刻离开。”
李寻欢点了点头。他袖中藏着那半片新得的青铜虎符,怀中是霜夫人染血的玉珏,心念早已飞向那神秘的虎丘秘库。沈府已成是非之地,必须尽快脱身。他目光扫过狼藉的厅堂,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沉默少年的身影。
阿飞不见了。
李寻欢心中微动,对龙啸云道:“龙兄先行一步安置沈府后续,我去去便来。” 不等龙啸云回应,他已快步走出破碎的花厅,循着直觉,穿过回廊,走向沈府后厨的方向——那里是仆役杂工聚集之地。
后厨的喧嚣与血腥的花厅截然不同。炉火熊熊,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厨子、帮佣们正为午宴忙碌,似乎前院的厮杀并未过多波及此地。空气里弥漫着油烟、菜香和汗水的味道。
李寻欢的目光在忙碌的人群中搜寻,很快便在角落一个堆放柴火的阴暗处,看到了那个瘦削的身影。阿飞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正就着一碗清水,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几个从花厅狼藉中捡回来的冷硬馒头。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食物。那柄用破布条重新缠裹的快剑,就随意地放在脚边的柴堆上。
李寻欢无声地走近。
阿飞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啃着馒头。
直到李寻欢的影子笼罩了他。
阿飞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但脊背瞬间绷紧,如同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幼兽。他没有去拿剑,只是慢慢停止了咀嚼。
“你的剑,很快。” 李寻欢开口,声音平静。
阿飞沉默。
“为什么救我?” 李寻欢又问。
阿飞依旧沉默,只是将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然后,他缓缓站起身,转过身,面对李寻欢。
他的脸依旧脏污,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星辰,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的警惕和……审视。他上下打量着李寻欢,目光最终停留在李寻欢空荡荡的双手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书写《盐铁论》时,酒液与内力激荡的余韵。
“你身上,” 阿飞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有血的味道。很多血。旧的,新的。”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李寻欢的衣衫,看到了那些看不见的伤痕与背负的血债。“还有…雪的味道。很冷。”
李寻欢心中一震!这少年,竟有如此敏锐的感知!他说的“血的味道”,或许是李寻欢身上沾染的战场杀气、朝堂倾轧的腥风血雨;而“雪的味道”,是否指代那贯穿始终的“霜花”意象?抑或是他体内因修炼飞刀而凝聚的、那缕精纯的寒意?
“跟我走。” 李寻欢没有解释,只是看着阿飞的眼睛,直接说出了目的。这少年剑快如电,心性纯粹如冰,直觉敏锐得惊人,更难得的是那份在危机关头挺身而出的勇气(虽然可能只是出于本能)。他需要这样的人在身边,尤其是在这步步杀机的江南。同时,他也隐隐感觉到,这少年与那神秘的霜夫人,与这盘根错节的“夜星寒”迷局,或许存在着某种未知的联系。
阿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垢、骨节粗大的双手,又抬头,望向窗外迷蒙的烟雨,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茫然。他像一头习惯了独自在荒野中觅食的孤狼,对“跟随”这个词,充满了本能的抗拒与陌生。
“我没有钱。” 阿飞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管饭。” 李寻欢回答得更干脆。
阿飞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最终,他弯腰,捡起了那柄用破布条缠裹的剑,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只是拿着剑,默默地站到了李寻欢的身侧一步之后的位置。
这,便是他的回答。
李寻欢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阿飞如同影子般,无声地跟上。
两人刚走出后厨角门,便见龙啸云已带着几名皇城司精锐等在不远处。看到李寻欢身后的阿飞,龙啸云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疑虑和审视。这来历不明、剑法诡异狠辣的少年,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李巡按,沈万金已被控制,我已传讯扬州府衙派人接管。此地不宜久留,我已安排了一处隐秘落脚点。” 龙啸云上前说道,目光却始终在阿飞身上打转。
“有劳龙兄。” 李寻欢点头。
一行人迅速离开一片狼藉的沈府,在龙啸云的带领下,七拐八绕,避开繁华街道,最终来到城南一处颇为僻静的临河小院。院墙高耸,青苔斑驳,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显得低调而隐秘。这是皇城司在扬州的秘密据点之一。
进入院内,龙啸云立刻安排人手警戒四周。他看向李寻欢,沉声道:“李巡按,此地暂时安全。今日之事,郑彪背后必有主使,那灰衣杀手更是心腹大患。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他们下一步动向,尤其是……” 他的目光再次扫向抱着剑、如同木桩般站在角落的阿飞,“这位小兄弟的来历,也需查证清楚。”
李寻欢明白龙啸云的顾虑。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示意阿飞也坐。阿飞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剑,在石凳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龙兄所言极是。” 李寻欢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冰冷的石桌上。
第一件,是霜夫人临终前交给他的那枚染血的玉珏。羊脂白玉温润,却被暗红的血渍浸染了大半,透着凄凉与不祥。玉珏中心,镶嵌着几片色彩斑斓、形状不规则的琉璃碎片。
第二件,则是刚刚从郑彪金刀机关中震出的那半片青铜虎符。断口处锈迹斑斑,纹路古老神秘。
龙啸云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眼神变得锐利无比。
“霜夫人临死所言,‘北斗西指,寒潭藏锋’。” 李寻欢拿起那枚染血的玉珏,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琉璃碎片,“我猜测,‘北斗’指的是操控‘夜星寒’组织的幕后之人,亦或是一个代号。‘西指’,或许是方位指引。而‘寒潭藏锋’……”
他的目光投向那半片青铜虎符:“结合此物,以及翻江鳄、霜夫人、郑彪手中各持一部分虎符残片的事实,这‘寒潭藏锋’,极有可能便是指向一个秘密的藏宝库,或者…一个存放着能颠覆一切证据的地方!这枚完整的虎符,便是钥匙!”
龙啸云呼吸微微急促:“李巡按的意思是…霜夫人玉珏中的琉璃碎片,是指引‘寒潭’所在的地图?而这虎符,便是开启秘库的钥匙?”
“正是!” 李寻欢肯定道。他将那半片新得的虎符,小心翼翼地嵌入自己袖中取出的、那枚由翻江鳄和霜夫人两半合成的虎符缺口处!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契合声响起!
断口处的纹路完美对接,严丝合缝!一枚完整的、巴掌大小、布满古老云雷饕餮纹饰的青铜虎符,终于呈现在三人面前!一股沉甸甸的历史感与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虎符背面,一个古朴苍劲、铁画银钩的篆体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侠”** !
正是霜夫人临终前所言,李寻欢父亲亲手所刻之字!
阿飞的目光也被这完整的虎符吸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现在,只差地图了。” 龙啸云紧紧盯着玉珏中的琉璃碎片。
李寻欢拿起玉珏,仔细观察那些镶嵌其中的琉璃碎片。碎片色彩斑斓,边缘锐利,彼此之间留有微小的缝隙,显然需要某种方式将其拼合。他尝试用手指推动碎片,却发现它们被牢牢固定在玉珏的凹槽内,纹丝不动。
“需要媒介…” 李寻欢沉吟。他想起霜夫人弹奏《折柳曲》时,琴弦割破他袖口带出半枚虎符的情景。这玉珏,是否也需要特定的“钥匙”或方式激活?
他尝试将体内那缕精纯的寒意(飞刀真气)缓缓注入玉珏。
玉珏毫无反应。
他又尝试将完整虎符靠近玉珏。
依旧没有动静。
龙啸云和阿飞都屏息看着。
李寻欢眉头微蹙,目光落在玉珏上那暗红干涸的血渍上。霜夫人的血…这是她以生命为代价传递的线索!他心念一动,伸出食指,指尖在那片最大的血渍上,轻轻一抹!
指尖沾染上暗红的血渍。
就在这瞬间!
异变陡生!
当李寻欢沾染血渍的指尖,再次触碰到玉珏上那些琉璃碎片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低鸣从玉珏内部传出!那些原本固定在凹槽内的琉璃碎片,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微微震颤!紧接着,在三人惊异的目光注视下,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移动、旋转、拼合!
几息之间,一副由色彩斑斓的琉璃碎片拼合而成的、微缩而精致的——地形图——赫然呈现在玉珏的中心!
这地图线条抽象,却清晰地勾勒出山脉、河流、城池的轮廓!其中一条蜿蜒的河流尤为醒目,河畔标注着一座形似卧虎的山丘!山丘之上,一点寒星般的标记熠熠生辉,旁边用极其微小的古篆刻着两个字:
**虎丘** !
而在虎丘标记的西北方向,七颗呈北斗七星排列的琉璃光点,正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虎丘!北斗西指!” 龙啸云失声低呼!“寒潭藏锋之地,便在苏州虎丘!这北斗光点…是方位校准的标记!”
李寻欢心中豁然开朗!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虎丘!父亲秘图上指向的虎丘秘库!霜夫人以血引路!郑彪的虎符碎片!目标就在眼前!
“事不宜迟!我们……” 李寻欢正欲开口定下行动方略。
突然!
“咻——!”
一道极其尖锐、带着凄厉哨音的破空声,撕裂了院落的宁静!一支尾部绑着霜花状白色绢布的响箭,如同索命的幽魂,精准无比地射向李寻欢面前的石桌!
目标,直指石桌上那枚刚刚拼合完成的琉璃地图玉珏!
这箭来得太快!太突然!角度刁钻狠辣!显然是蓄谋已久的狙杀,目标明确——毁掉地图!
“小心!” 龙啸云反应最快,厉喝出声,腰间长剑瞬间出鞘一半!
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的阿飞,在响箭破空声传入耳中的刹那,身体已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根本没有去看箭矢的方向,纯粹依靠野兽般的直觉和对杀气的感知!他放在膝上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抓箭,而是猛地一拍桌面!
“砰!”
沉重的石桌被他这一掌拍得猛然一震!桌上盛着凉茶的粗瓷茶碗被震得跳起!
就在响箭即将射中玉珏的千钧一发之际!
“当啷!”
那跳起的粗瓷茶碗,不偏不倚,正好被震到响箭飞行的轨迹上!
瓷碗应声而碎!茶水四溅!
响箭被瓷碗一阻,方向微偏,力道也卸去大半,“哆”的一声,狠狠钉在了石桌边缘!距离那琉璃地图玉珏,仅有寸许之遥!尾部绑缚的霜花状绢布,兀自剧烈颤抖!
好险!
李寻欢眼神一寒!龙啸云长剑已然出鞘,怒喝:“何方鼠辈!” 身影如电,扑向响箭射来的方向——院墙外一株枝叶茂密的古槐!
几乎在龙啸云扑出的同时,院墙外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龙啸云很快返回,脸色阴沉,手中提着一个被点了穴道、穿着普通市井短打、但眼神凶狠的汉子。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外家好手。
“外围的暗哨被放倒了两个,此人轻功不错,一击不中立刻想逃。” 龙啸云将人扔在地上,从他怀里搜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龙啸云展开纸条,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将纸条递给李寻欢。
纸条上,没有任何落款,只有一行用极其工整、却透着森然寒意的馆阁体小楷:
“寒潭水冷,慎入。旧友世贞,顿首。”
严世贞!
这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针,刺入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他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们的落脚点!知道了他们拼合了地图!这无处不在的阴影,这令人窒息的掌控力!
纸条的右下角,用极细的朱砂,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霜花!
李寻欢看着那朵朱砂霜花,又看了看石桌上险些被毁的琉璃地图,最后目光落在地上那支尾部绑着霜花绢布的响箭上。一股寒意,比江南的烟雨更冷,缓缓弥漫开来。
严世贞的警告,到了。
虎丘,已成龙潭虎穴。
而他们,已无退路。
李寻欢缓缓收起琉璃地图玉珏和青铜虎符,将其贴身藏好。他站起身,望向苏州的方向,眼神平静得可怕,深处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龙兄,” 李寻欢的声音沉稳而坚定,“烦请处理此人。我们,即刻启程。”
“去哪?” 龙啸云问。
“虎丘。” 李寻欢吐出两个字,如同掷地有声的冰珠。“去会一会那位‘旧友’,看看那‘寒潭’之水,究竟有多冷!”
他目光扫过抱着剑、沉默站在一旁的阿飞。
少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退缩,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破布条剑柄。那双纯净却冰冷的眼眸里,映着江南迷蒙的烟雨,也映着即将到来的、更加凛冽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