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磐府邸的书房,死寂得像一座坟。
空气中闻不到檀香,只有银票烧成灰烬的焦糊味,以及债务清单上墨迹未干的冷意。
一名亲信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连头都不敢抬。
“总管……外面……外面都在传……”
他的声音细若蚊蚋。
“说书的把您……编进了段子里,叫……叫‘王仓鼠囤粮破家’……”
“砰!”
一只官窑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成千万片。
王磐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珠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恶狼。
钱。
信誉。
如今连他最后一点身为朝廷命官的脸面,都被人踩在脚下,碾进了泥里。
他不在乎那些商户的死活,也不在乎百姓的咒骂。
他在乎的是,这些声音会传到大都,传到伯颜大人的耳朵里。
一个连小小杭州城都摆不平的废物,还有什么资格做大人的“钱袋子”。
“是谁在编这些段子?”
王磐的声音嘶哑,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是……是码头那边新起的一个教派,叫什么‘格物明尊教’。”
亲信颤抖着回答。
“他们天天聚在码头上,给那些下贱的苦力讲课,这些故事,就是从他们那儿传出来的。”
“格物明尊教……”
王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的冷笑。
“他们喜欢讲故事?”
“好。”
“本官就给他们一个血淋淋的结局。”
他霍然起身,腰间的狼牙佩刀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渴望饮血的低鸣。
“传令下去。”
“调集兵马司的人手,再去市井招募些地痞无赖。”
“就说‘格物明尊教’妖言惑众,聚众滋事。”
“给本官……砸!”
……
杭州码头,潮湿的江风里夹杂着鱼腥与汗水的味道。
张全一站在一个简陋的木台之上,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
“何为格物?”
台下,数百双眼睛汇聚在他身上。
那些眼睛里,有码头工人的疲惫,有失地农民的麻木,也有手工业者的迷茫。
“就是用你们的眼睛,去看这天,去看这地,去看一粒米如何从泥土里长出,去看一滴水如何汇入大江。”
张全一的声音,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拨开了他们心头的迷雾。
“当你看懂了,你就获得了‘明’,内心的光明。有了这光,你们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而是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尊’!”
没有高深莫测的经文。
没有虚无缥缈的许诺。
只有最朴素,也最震撼人心的道理。
“人人皆可成圣!”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底。
人群中,赵火儿抱胸而立,看着台上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敬佩。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看得懂人心。
李算给了这些人吃饱饭的希望,而张全一,给了他们抬起头的尊严。
就在此时,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粗暴地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
“官府办案!”
“闲人退散!”
数十名身穿号服的兵丁,手持水火棍,簇拥着一群流里流气的地痞,如狼群般冲入人群。
他们见人就推,见物就砸。
讲课用的木台被一脚踹翻,堆放着识字课本的桌案被掀得四分五裂。
一名护着课本的老工人,被地痞一脚踹在心窝,蜷缩在地,痛苦地呻吟。
“住手!”
赵火儿怒喝一声,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半寸。
她身后的几个漕帮汉子,也纷纷握紧了拳头,筋骨发出爆豆般的声响。
然而,更多的教众,面对官府的暴力,脸上露出了本能的恐惧。
张全一从地上爬起,拦在了赵火儿身前,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掸去身上的尘土,衣衫虽破,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没有去看那些施暴的兵痞,而是将目光投向那些被吓退,却依旧不愿离去的工人们。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只是洪亮,更像是一根滚烫的铁钎,捅进了在场每个人冰冷麻木的心窝。
“都看到了吗?”
张全一不去看那些耀武扬威的兵痞,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恐、畏缩的脸。
“他们怕了!”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
那些手持棍棒的兵痞和地赖子,动作齐齐一滞。
“他们怕你们识字,怕你们不再低头!怕你们这双搬货扛包的手,有一天会拿起笔,写出自己的道理!”
“所以他们来了!带着刀,举着棍,像一群见了光的耗子,发了疯地想把这点光给堵上!”
这番话,没有半个脏字,却比最恶毒的咒骂还要刺耳。
一个地痞被说得脸上挂不住,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个穷酸,胡说八道什么!再敢妖言惑众,先撕了你的嘴!”
张全一竟笑了,他直视着那个地痞,朗声道:“你来撕!你今天撕了我的嘴,明天,这里每一个听过课的兄弟,都会长出嘴来!你撕得完吗?”
“道理,就在我们心里!他们砸得烂桌椅,砸不烂我们心里的道理!他们打得倒我们的身子,打不倒我们想站起来做人的念想!”
“他们越是打,就说明我们走的路越是对!”
“他们越是砸,就说明他们手里的‘理’,已经讲不过我们了!”
那些原本畏缩的眼神,一点点变了。
恐惧的潮水正在退去,愤怒的火焰被这番话彻底点燃,在数百双眼睛里熊熊燃烧。
有人默默攥紧了拳头。
有人将身边的孩子拉到身后,自己往前站了一步。
空气仿佛凝固了,紧张得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弓弦。
赵火儿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她看着台上那个依旧穿着破旧长衫的书生,第一次觉得,这人的舌头,比她腰间的刀子,还要锋利,还要致命。
王磐的暴力,非但没有扑灭这团火,反而给这片干柴浇上了一整桶滚油。
领头的兵痞头目,看着眼前这数百双冒着火的眼睛,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怕了。
他发现,棍棒可以打倒一个人,却打不倒一种念头。
而现在,这种念头,已经在整个码头燎原。
……
夜。
秘密工坊内。
李不凡静静地听着赵火儿的讲述,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王磐的精力,都被明尊吸引过去了。”
赵火儿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以为最大的威胁在码头,这正好给了我们机会。”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推到李不凡面前。
“我手下的护法堂,找到了一个缺口。”
“王磐身边的一个亲信,在这次粮价风波里亏空了本钱,却没拿到王磐许诺的好处,心里正窝着火。”
李不凡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而惊惶。
他的瞳孔,在看到最后一行字时,骤然收缩。
赵火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耳边低语。
“那个亲信冒死传出来的消息。”
“他联系了东海上的倭寇。”
李不凡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
“他要伪装成海盗,在海上,直接劫了我们‘雪顶斋’去泉州的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