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是在为谁奏一曲亡命悲歌。
殿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裹挟着一身湿寒水汽的裴九闯了进来。
他肩上扛着一口古朴的青铜小鼎,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像是没看见我,径直走到殿中那尊巨大的药炉前,将肩上的青铜小鼎重重放下。
闷响声中,他从怀中摸出三根蜡烛,烛身莹白,散发着奇异的幽香。
他点燃,烛火竟是幽蓝色的,将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人鱼脂烛。”他头也不抬地解释,“这是‘逆命引’残方唯一能用的容器,也是唯一能点的灯。”
他终于抬眼看我,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刻竟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逆命引,需以将死之人的血为引,燃其残存的命火,换将醒之人的命。”
我的心沉了下去,哑声问:“代价呢?”
他直视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得残忍:“你若炼药,你为药引,你必死。除非……有人心甘情愿,替你赴死。”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地立在我身后的林七,忽然有了动作。
他默默解开身上玄色的禁军外袍,露出结实的手臂。
那上面,赫然纹着四个触目惊心的血色大字——代主承命。
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转身怒斥他:“谁准你擅作主张的!林七!”
他却看也不看我,直直地朝着我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陛下,嬷嬷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沈家欠您的,我们几代人都还不完。若有机会,这条命,您随时拿去。”
沈家,我外祖的家,也是因我而被满门抄斩的沈家。
林七是当年被嬷嬷拼死送出城的唯一血脉。
我闭上眼,胸口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不能答应,我绝不答应让任何人替我去死。
当夜,我遣退了所有人。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烛火摇曳,还有床上那个了无生息的谢昭。
我独自一人走入炉室,幽蓝的烛火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像一个孤单的鬼魂。
我没有丝毫犹豫,拿起裴九留下的匕首,在手腕上重重一划。
鲜血涌出,一滴一滴,落入那青铜小鼎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鼎内的血液并未沉底,反而悬浮起来,被幽蓝的火焰包裹,渐渐地,整簇火焰都从幽蓝变成了妖异的血红色。
成了。
我心中一松,随即而来的是一阵阵的眩晕。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力正在随着血液,被小鼎疯狂地吸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了。
我心头一惊,还未及反应,殿门竟被撞开了。
一道瘦得脱了形的人影,从门外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
是谢昭。
他怎么会醒?
他跌倒在地,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那只曾挽动千斤强弓的右手,此刻枯瘦得如同鸡爪。
可他却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疯了一样地扑向我,然后一把死死抱住我的腿。
“昭昭……别走……别走……”他口齿不清地呢喃着,像个迷路的孩子,“贴贴……”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蹲下身想推开他,他却将我的腿抱得更紧,仰起那张瘦到凹陷的脸,固执地将脸颊贴在我的裙摆上,来回地蹭。
他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死死咬住我的衣袖,含糊不清地说:“你说过……要给我编桂花环的……你不能走……”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我,是被他从宫墙角落里捡回来的小乞丐。
我给他包扎伤口,他把唯一的馒头分我一半。
他说他喜欢桂花,我便说,等我长大了,年年都给他编桂花环。
我哭得泣不成声,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
“蠢货!”
裴九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猛然上前一脚踹翻了青铜小鼎!
鼎内的血色火焰瞬间熄灭,滚烫的鲜血泼洒一地。
他指着死死抱着我的谢昭,对我怒喝:“情念未断,逆命不成!你看清楚,他若真是神志不清地醒来,就不会只记得贴贴!他在骗你——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想趁你没防备,自己爬进鼎里替你死!”
我浑身一抖,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终于看清了谢昭的眼睛。
那双曾亮如星辰的眸子里,此刻没有半分混沌,只有清醒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诀别。
他真的在骗我。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悲伤瞬间将我吞没。
我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谢昭!我不准你死!这天下谁都可以死,唯独你不行!你听见没有!你不准比我先闭眼!”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可他却笑了,笑得那么虚弱,又那么满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那只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我刚刚打过他的、此刻正微微发麻的掌心。
“昭昭……这次……换我贴你。”
他说完,眼皮便缓缓合上了。
我最终,想出了一个破局之法——一个瞒天过海的假死之局。
我命我最信任的女官苏挽云,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则消息传遍宫廷内外:新帝为救命悬一线的战神谢昭,逆天而行,耗尽龙气,已于子时薨逝。
而我,则被秘密藏于皇宫地下的冰室之中。
每日由我从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侍女小满,亲自为我送药续命。
谢昭则被安置在了他寝宫院中那棵巨大的桂树下。
宫人们得了我的授意,每日都在他耳边说,说新帝的坟前,开满了她最喜欢的桂花,香飘十里。
起初,他只是沉默地听着,后来,他开始喃喃自语。
“我想去……贴贴她的坟头……她会不会嫌我吵?”
天真烂漫的小满会蹲在他身边,眨着大眼睛对他说:“才不会呢!陛下若是在天有灵,一定希望将军您日日都去贴贴她,这样她才不孤单。”
他便笑了,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
从那天起,他开始主动喝药,主动进食,甚至会在宫人的搀扶下,在桂树下慢慢地走上几圈。
他的气色,竟真的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
我则在暗无天日的冰室里,靠着小满带回来的关于他的一点一滴的消息,支撑着自己熬过那剜心刮骨般的药效。
如此,整整三个月。
直到一声春雷初响,惊醒了沉睡的万物。
我的身体终于大好。我悄然走出冰室,立于高高的宫墙之上。
春日的暖阳下,我看见谢昭正被人扶着,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到院中的桂树下。
他的手里,攥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糖霜枣,那是他从前最爱吃的零嘴。
他站定,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像是在和谁说话。
他的声音很轻,顺着风飘到我的耳中。
“昭昭,你说……要是你还在,会不会嫌我太黏人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滑落。
我缓缓走下宫墙的台阶,穿过长长的宫道,走到他的身后。
然后,我伸出双臂,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我将脸颊贴上他柔软的发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模仿着他当初的语气,低声说:
“不会。因为我现在,也能贴贴你了。”
他整个身子猛地一震,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回头。
他的声音发着颤,带着一丝几乎要碎裂的祈求:“……是真的昭昭吗?”
我笑着,任由眼泪打湿他的衣衫。
“嗯,你贴的,从来都不是鬼,是你活着的皇后。”
然而,这重逢的温暖,却无法驱散我记忆中冰室的刺骨寒意,更无法抹去那三个月里,我身体承受的非人折磨。
犹记得最后那段时日,我在地下冰室睁眼时,指尖已泛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