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冻土下的暖意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6601字 发布时间:2025-08-11

第十九章 冻土下的暖意

老窑里的炊烟又升了三天。

这次不再是松针混着硫磺的呛人气味,而是带着麦麸香的淡白雾气,从石板缝里钻出去,在晨霜未散的山坳里绕成圈,像给黑风岭系了条柔软的白围巾。山风卷着雾团掠过窑顶,惊起几只躲在岩缝里的寒雀,灰扑扑的身影在雾中划出细碎的弧线,转眼又钻进更深的枯枝丛里。春桃把最后一块烤麦饼从陶铛里翻出来,饼底烙出的焦纹像朵炸开的花——那陶铛原是王家村祠堂里的供器,如今却成了他们最金贵的炊具,内侧被烟火熏出的黑斑,倒像是天然的花纹。她用粗布擦了擦手,指腹蹭过饼边的芝麻,香气顺着指缝往鼻尖钻,混着窑壁渗出的潮气,竟有了几分过年的暖意。

"能吃了。"她朝窑壁边喊了声,声音比前几日亮堂了些。这些天用硫磺熏过的温水擦身,又喝着张婆子熬的艾草汤,她脸上的灰渍渐渐褪了,露出底下被晒成蜜色的皮肤,唯有眼角的泪痕还留着浅印,像被晨露打湿的蛛网。右耳上那只铜环是娘留的念想,被炭火熏得发黑,却在转动时露出内侧锃亮的铜色。腰间新系的布带是独眼龙带回的青布,原是清兵的号服裁的,边角还能看见半片褪色的"兵"字,被她用麻线缝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针脚虽乱,花瓣却透着股倔强的鲜活。

柳芽最先扑过来,瘸腿在地上划出半道弧线,怀里还抱着那把豁口柴刀——这几日他总把刀别在腰后,走路时刀鞘撞着石头"叮叮当当"响,活像个小猎户。"春桃姐,俺能帮你烧火了!"他仰着小脸,鼻尖沾着锅灰,左脸颊上那块月牙形的疤痕是去年清兵搜山时被树枝划破的,此刻在火光里泛着淡红,"铜锤叔说俺添柴的火候正好,比他在关宁军时的伙夫还准。"说着就把刀往地上一戳,刀柄上还缠着他用红布条做的记号,那布条是从春桃破了的嫁妆袄上撕的,洗得发白的布面被他摩挲得发亮。

春桃刚把麦饼塞进他手里,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周大夯正扶着窑壁慢慢坐起来,胸前的伤口换了新药,是独眼龙从清兵营里摸来的金疮药,边角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他脸上的焦皮蜕了大半,露出粉嫩嫩的新肉,像刚剥壳的笋,唯有那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旧疤依旧清晰,是天启六年在宁远城头被后金兵的箭簇擦过留下的,那年他才十六,还是个扛火药桶的小兵,如今那道疤在火光里微微起伏,像条蛰伏的蜈蚣。

"别动那么快。"春桃赶紧过去扶他,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块山石,却在微微发颤。这几日他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能喝下半碗米粥,甚至能抬手摸摸胜儿的小脸,只是说话还费劲,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缺了半截,断口处结着层厚茧,那是崇祯二年守锦州时被炮弹碎片削掉的,当时他攥着炸膛的火铳,硬是没哼一声,如今只剩个圆钝的指节,在握刀时却比旁人更稳。

周大夯没说话,只是朝她举了举手里的火药包——那半包用油布裹着的火药被他揣在怀里焐着,油布上的牙印已经磨浅了,却还能看出深深的齿痕。他指了指窑外,喉结滚动着,春桃立刻懂了:"铜锤哥和独眼龙哥去取那三缸火药了,马栓哥跟着去望风,说太阳落山前准能回来。"她把块掰碎的麦饼递到他嘴边,饼渣落在他下巴的胡茬里,像撒了把碎金,"你先垫垫,等他们回来,张婆婆说要煮红薯粥,放你爱吃的栗子,是去年从王家村老槐树下收的,甜得很,俺尝过一颗,能把舌头都甜化了。"

周大夯嚼着饼,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窑角那抔土。那里冒出点嫩黄的芽,是前日种下的麦种发的,细得像根线,却挺得笔直,叶尖还沾着点晨露,在从裂缝照进来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柳芽正蹲在旁边,用个破陶碗往土里洒水,动作轻得像在给蝴蝶搬家,碗沿缺了个大口子,是他从清兵尸体旁捡的,原是个军用水壶,壶身上"正黄旗"的字样被他用石头磨得只剩淡淡的印痕。

"能活......"周大夯突然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俺们......也能活......"他想起崇祯十五年的松山之战,尸堆里也钻出过这么株麦苗,当时他躲在死人堆里,看那苗被血水泡着,却硬是长了三寸高,后来突围时他特意绕回去挖了那株苗,塞进怀里带出了战场,如今想来,倒像是冥冥中的预兆。

春桃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见张婆子抱着胜儿走过来。老人的裹脚布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那是年轻时裹的小脚,走山路本就艰难,这几日更是肿得像发面馒头,却总说"老婆子骨头硬,比山石还经磨"。婴儿不知何时醒了,小手抓着老人的衣襟,把那块绣着"勇"字的小肚兜拽得变了形——那肚兜是用大明号服碎片拼的,老人攒了三年才凑够布料,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她早逝的儿子的兵号,"勇"字是用烧黑的木炭画了底,再用红线绣的,针脚里还嵌着点陈年的血渍。"你看这娃,"张婆子笑得眼角堆起褶子,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灶灰,"刚给喂了米汤,就盯着麦子苗看,莫不是知道这是将来的口粮?"她把胜儿往周大夯面前凑了凑,婴儿的口水滴在周大夯手背上,烫得像颗小火星,"快让你夯子叔看看,这两天又长肉了,脸蛋子捏着像块面团,跟他爹一个模子,当年他爹在辽东当兵时,就凭这圆脸讨了不少老乡的馒头,说看着就喜庆。"

周大夯伸出手,指尖在胜儿手背上轻轻碰了碰,婴儿"咯咯"笑起来,小手突然攥住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那只小手软软的,暖暖的,带着奶香味,周大夯浑身一震,眼里竟泛起了水光——这双手比当年在宁远城头攥过的枪杆还让人踏实。他想起那个炸温泉的黎明,春桃把这娃塞给他时,婴儿攥着他胸前的火药包,也是这么个攥法,小小的拳头里仿佛藏着无穷的力气。

"王老汉呢?"春桃突然发现窑里少了个人。

"在那边呢。"张婆子往窑深处指了指。王老汉正背对着他们,趴在块平整的石板上,用根烧焦的木炭在上面写字,断了的左臂用布条吊在脖子上,布条是用他自己的长衫撕的,原是件月白色的绸衫,如今已看不出本色,只用右手写,写得歪歪扭扭,石板上已经有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每个字都像条挣扎的鱼。他原是王家村的教书先生,天启年间中过秀才,后来清兵屠村,他揣着本《论语》躲在菜窖里,才捡了条命,那本论语的封皮早就磨没了,纸页发黄发脆,却被他用麻绳仔细装订过三次。

"在教娃认字呢。"张婆子压低了声音,往春桃身边凑了凑,老人身上有股艾草和汗混合的味道,"他说等胜儿长大了,不能像咱这样睁眼瞎,得知道'仁义礼智信'是啥意思。昨天写'信'字,写着写着就哭了,说对不住老少爷们,没守住王家村的族谱,那族谱上记着咱村三百年的事呢,从永乐年建村就有了,被清兵当柴火烧了,烧的时候还说'蛮子的破烂字'。"

春桃走过去时,王老汉正在写"忠"字,木炭在石板上划出"沙沙"声,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打着补丁的袖口上——那补丁是用万历年间的科举卷子糊的,上面还能看见"制曰"两个朱笔字,虽已褪色,却依旧透着股庄严。"大叔,歇会儿吧。"她把块麦饼递过去,饼上还留着她的指温,"铜锤哥他们快回来了,回来就能喝热粥了,张婆婆放了你爱吃的红枣呢。"

王老汉没回头,只是指了指石板上的字:"你看这'忠'字,心里装着'中',就是不偏不倚。咱守着黑风岭,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些被清兵杀了的乡亲,为了胜儿这样的娃能活下去——这就是咱的'中'。"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背都驼成了虾米,好半天才缓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袖口沾着点血丝,手里的木炭却没掉,"当年俺爹教俺写字时就说,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这字里的道理,得用命去守。就像这黑风岭的石头,看着冷,底下的土却能养麦子,去年俺在石缝里撒的麦种,不也长出穗子了?"

春桃鼻子一酸,刚要说话,就听见窑外传来马蹄声,不是清兵那种杂乱的铁蹄声,而是慢悠悠的,还夹杂着铜锤的大嗓门:"俺们回来啦!"声音撞在窑壁上,激起嗡嗡的回响,惊得柳芽怀里的柴刀都跳了跳。

三人赶紧迎出去,只见铜锤和独眼龙正往窑里搬东西,马栓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压得他腰都弯了。铜锤的胳膊上多了道新伤,用布条草草缠着,布条下渗出暗红的血,却咧着嘴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那三缸火药藏得真严实!在温泉对岸的石洞里,用石板盖着,上面还堆着柴火,要不是夯子哥记得准,俺们找破头也找不着!"他露出的胳膊上有个刺青,是"精忠报国"四个字,当年在关宁军时刺的,只是"国"字被刀疤划了道口子,倒像是给"国"字添了笔筋骨。

独眼龙把个陶罐往地上一放,"砰"的一声,里面的水晃出来,在地上洇出个圈:"还摸了些好东西!有盐,是淮盐,比咱平时吃的粗盐细多了,能腌菜;有布,是杭绸,天蓝色的,能给胜儿做小袄,开春穿正好;还有军医的药箱,里面有治外伤的药膏,是西洋传过来的,比张婆婆的草药管用!"他独眼里闪着光,那只完好的左眼格外明亮,指着麻袋,"这是从清兵的马厩里牵的马,是匹蒙古马,毛溜光水滑的,能驮东西,俺们杀了个放哨的,那家伙正啃着鸡腿打盹,油乎乎的嘴还哼着小调,被俺一石头砸晕了,把马牵回来了,以后跑路也快些。"他空荡荡的右眼窝用块黑布盖着,黑布上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是他早逝的媳妇绣的,那是崇祯九年在济南府被流矢射的,当时他还在镖局当趟子手,护送的镖银保住了,眼睛却没保住。

张婆子已经把陶罐架在火上,往里面倒了红薯块和栗子,又抓了把小米,米粒落在水里,激起细小的涟漪,"咕嘟咕嘟"的声响很快在窑里弥漫开来。春桃帮着把火药缸搬到窑最深处,缸身冰凉,上面还沾着青苔,揭开盖子时,一股硫磺味扑面而来,呛得她直咳嗽,却笑得眉眼弯弯——有了这些火药,他们就不用怕清兵的搜查了。她想起周大夯说的,这火药是当年孙传庭督师在陕西造的,比京营的火药威力大三成,能炸穿三尺厚的城墙,当年潼关守卫战,就是靠这火药守住了城门。

周大夯被扶到火堆边,看着那三缸火药,突然说:"做......地雷......"

"对!"铜锤一拍大腿,震得火星子飞起来,落在他的粗布裤子上,烫出几个小黑点也不在意,"把火药装在陶罐里,塞上引线,埋在山道上,清兵一来就炸他们个稀巴烂!俺在关宁军时见过这玩意儿,天启七年宁远大捷,就靠这东西炸得后金兵哭爹喊娘,尸首都堆成了山!"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簇,是从清兵箭上卸下来的,簇尖闪着寒光,"还能做箭头,涂上硫磺,见血封喉!当年俺们都叫这'阎王箭',中者七日必烂穿心肺,神仙都救不了。"

柳芽凑过来看铁簇,小手指被尖刃划了下,渗出点血珠,他却咧着嘴笑,用舌头舔了舔伤口:"俺也能帮忙!俺会找引火的干苔藓,黑风岭南坡的苔藓最干,一点就着;还会挖埋地雷的坑,俺挖的坑比谁都圆,上次埋野兔套,挖的坑就没让兔子看出来!"他的瘸腿是上个月清兵搜山时被马蹄踩的,当时他娘把他藏在石缝里,自己被砍死了,他现在走路还一颠一颠的,却总说这样跑得快,能绕着石头转,让清兵抓不着。

胜儿在张婆子怀里,看着众人比划,突然"咿呀"叫了声,小手往火堆的方向抓,像是想去够那跳动的火苗。春桃赶紧把他抱过来,在他手心呵了口气,暖烘烘的气息让婴儿咯咯直笑:"那是火,能取暖,能做饭,还能打清兵——等你长大了,春桃姐教你怎么用火,就像你爹教我的那样。你爹当年在火器营,能让火炮打准三里外的旗杆呢,十发九中,营里的人都叫他'神炮手'。"

夕阳的光从窑口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带,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串紧紧依偎的树。张婆子把煮好的红薯粥盛进陶碗,热气腾腾的,甜香混着药味在窑里打转。周大夯喝了小半碗,额头上渗出细汗,脸色好看了些,呼吸也平稳了;王老汉用没受伤的手捧着碗,边喝边看石板上的字,嘴角带着笑,偶尔还对胜儿念两句"人之初,性本善",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铜锤和独眼龙狼吞虎咽的,粥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像两条小溪,他们在说当年在关宁军的事,说袁崇焕督师如何用红衣大炮打退后金兵,说那时军里的伙食虽差,却每餐都有肉;柳芽的粥里多放了块红薯,他却偷偷掰了半块塞给春桃,自己小口小口地喝,眼睛亮晶晶的,说长大了要像他们一样打清兵,把他们赶出山海关;胜儿被春桃用小勺喂着米汤,喝着喝着就眯起了眼,小嘴里还含着勺沿,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春桃的手背上,暖暖的。

春桃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周大夯炸温泉前说的话。那时他说"火能烧东西,也能暖身子",她当时不懂,现在却明白了——这老窑里的火,不光在灶膛里跳,还在每个人的眼里亮着,在那缸火药里藏着,在胜儿含着米汤的小嘴里甜着,在那株顶着晨露的麦苗尖上颤着。就像这黑风岭的冻土,看着硬邦邦的,底下却藏着能让麦子发芽的暖意,藏着能让生命延续的力量。

夜色漫进窑时,铜锤在窑口堆了些枯枝,只留着点火星子,既能取暖又不显眼。周大夯睡着了,怀里还攥着那半包火药,像抱着块暖炉,他的呼吸比前几日平稳多了,偶尔会嘟囔两句"开炮"、"装弹",大概是又梦到了宁远城头的日子,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王老汉靠在石板上,手里捏着那块烧焦的木炭,指尖还沾着黑,石板上的"忠"字被月光照着,像块发亮的墨,他时不时会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抚摸那些字,仿佛在与古人对话;柳芽蜷缩在春桃身边,呼吸均匀,手里还攥着那把豁口柴刀,刀把被他的小手捂得暖暖的,梦里偶尔会喊"娘",声音细弱得像根羽毛,飘在窑里的夜色中;胜儿在张婆子怀里睡得正香,小肚兜上的"勇"字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朵跳动的火苗,老人时不时会低头看看他,用枯瘦的手掖掖被角,嘴里哼着含糊的歌谣,是前明时流传的调子,温柔得能化开冻土。

春桃没睡,她借着微光看着窑角的麦苗。经过这几日的滋养,嫩芽又长高了些,叶尖泛着点青,像个小小的惊叹号。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叶片,冰凉的,却带着股韧劲,仿佛能感觉到那股拼命往土里扎根的力气。这让她想起王家村的老人们常说的,万历年间有年大旱,地里的麦子都快枯死了,一场透雨后,硬是从裂缝里钻出了新苗,那年的收成竟比往年还好,村里的老秀才说那是"地脉不绝,生机不灭"。

"睡不着?"张婆子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春桃转过头,看见老人正借着月光端详胜儿的小脸,"嗯,心里敞亮,反倒没了困意。"

"是想着往后的事?"张婆子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星子腾地跳起来,照亮了她眼角的皱纹,"俺这老婆子活了六十岁,经的事不算少。天启年间闹阉党,崇祯年间闹流寇,如今又换了天下,可日子总归要过下去。你看这窑里的人,夯子命硬,铜锤勇猛,独眼龙机灵,柳芽懂事,还有胜儿这棵独苗——只要人在,就有盼头。"

春桃点点头,往老人身边凑了凑,能闻到她衣襟上淡淡的草药味,"张婆婆,您说咱们能守住黑风岭吗?"

"守不守得住,咱都得守。"老人的声音突然沉了些,"当年戚家军抗倭,不也是凭着一股子劲?咱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刨食,骨头早扎进土里了。清兵能烧了咱的村子,杀了咱的人,可烧不掉这土里的劲儿,杀不绝咱心里的念想。就像那麦苗,烧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她顿了顿,摸出怀里的油布包,里面是剩下的麦种,"明儿个咱再种点,多撒些,让这老窑里到处都是绿芽子。"

春桃接过麦种,指尖触到颗粒饱满的种子,心里突然踏实了。她想起周大夯炸温泉前,把这包麦种塞给她,说"留着,比火药金贵",当时她不懂,现在却懂了——火药能炸退敌人,麦种却能撑起日子。

远处的山风呜呜地吹,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唱。风里夹杂着远处清兵营地的刁斗声,断断续续的,却传得很远。春桃知道,黑风岭的夜还长,冻土下的寒意还没消,清兵说不定明天就会搜上山,他们的地雷还没做好,火药也不知道够不够支撑到开春,王老汉的咳嗽越来越重,周大夯的伤口还在渗血,柳芽的腿不知能不能好利索,胜儿还那么小,连奶都吃不饱......可她看着身边熟睡的人,看着那株在黑暗里努力生长的麦苗,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就像张婆子说的,天总会亮的,麦子总会发芽的。

她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星子"噼啪"跳了下,照亮了她眼底的光。那光里有周大夯攥着火药的手,有王老汉石板上的字,有铜锤磨箭头的铁簇,有柳芽挖的圆坑,有胜儿含着勺沿的笑,还有那株在灰烬里挣出的绿——那是比任何火药都厉害的东西,是黑风岭埋在冻土下的暖意,是能顶破冰雪的,春天的根。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春桃恍惚看见,那株麦苗的根须正悄悄钻出泥土,在窑底的裂缝里蔓延,像无数双攥紧的小手,紧紧抓住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而在更远处的山道上,铜锤和独眼龙正借着晨光埋着地雷,陶罐里的火药泛着幽光,引线被小心地用枯叶盖住;王老汉在石板上写下了"生"字,笔锋虽抖,却透着股倔强;柳芽正背着胜儿,在窑外的空地上用树枝画着圈,说要给麦子苗搭个棚子挡风雪;周大夯靠在窑壁上,看着这一切,嘴角慢慢扬起个浅淡的笑,胸前的火药包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颗跳动的心脏。

山风掠过黑风岭的山脊,带着硫磺的气息,也带着麦种的清香。春桃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冻土下的暖意,正在悄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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