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息很浓烈,来唱歌喝酒的客人逐渐多起来。随着姑娘们嚷嚷着要减肥的声音响起,陈红的笑容又多了起来。陈红总能通过客人的模样和穿着打扮分辨出他的社会地位,进而精确地匹配上店里相符的姑娘,然后笑盈盈地对男人说着相同的话:这个姑娘好,对你胃口,玩得愉快。对于这与生俱来的社交能力,周宁是很羡慕的,她时常因为局促而变成一个哑巴。在活得迷茫和怯弱的年纪,常常会因为自卑而感到无所适从。
今天穿了一件很修身的白裙子,方形衣领露出周宁白皙的锁骨,简单的裁剪和她的身形相得益彰,她今天要接待一位有钱的男人。同行的还有好几位姐妹,因为生理期的缘故,她只负责端茶倒酒,包厢里的木质香已经被冲得很淡,闪烁的灯光使人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周宁坐在男人旁边,适时地添酒,男人用手乖巧地拍了拍周宁端着酒器的手,忘情地唱着歌,一首接着一首,旁边簇拥的女孩一杯又一杯的灌。
男人吩咐司机端进来一个木箱子,他像战士一样打开盖子,对着下面吩咐:“要多少拿多少,死劲地拿。”姑娘们很开心,甚至来不及放下话筒就朝着木箱扑过去,惊叫的声音透过话筒在房间炸开,周宁突然皱起额头感受到了刺痛。男人说:“怎么,不要?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卖身不卖艺的婊子吗?”周宁赔笑:“把哥陪好比什么都重要。”
这句话让男人起了劲,他一把搂过周宁:“妹妹多大了?哥哥今天陪你玩好。”箱子里的钱已经被抢光了,扭打成一团的身子各自抽身,摆弄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姑娘们的目光落在了周宁和男人身上。周宁用手肘抵住男人的肚子,挤出勉强的笑容:“哥哥哥哥,今天不是很舒服,就喝喝酒。”男人似乎没有听见她的抱歉,谁将炸耳的歌曲换成了爵士,周宁觉得自己的生命吹起了前进的号角。
周宁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操起那把菜刀对着包厢里的男人撂下狠话,她只记得自己的衣服被很多双手扒下,她摔倒在地,高跟鞋使她的脚踝扭伤,因为无法站立起来,她又被一些力量撕扯起来。
姜喜听见了她的呻吟声,抱着她走进肮脏的卫生间,她轻轻地将她放在地上,一身一手都是血。周宁的身体在流血,她的眼泪也像血一样涓涓地流出来,她摸索着想要站起来,嘴里喃喃地说着:“手机,手机,我的手机。”姜喜小声地警告她:“周宁,你清醒一点,报警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眼泪像最不值钱的东西往外涌,周宁摇着头一直说:“手机,手机,给我手机。”
手机还有电,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短信,用拼音艰难地拼:天予,你在哪,快回来,带我走好吗?她呜呜咽咽哭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姜喜用力地抱住她,“乖宝宝,都过去了。”周宁有着如草一般的生命力,她熬过来了,只是很虚弱。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谢谢”又闭上了眼。陈红为她买来了粥,嘱咐姜喜盯着她吃。姜喜不忍她如此狼狈,轻轻地呼唤她:“周宁啊周宁。”周宁的下体在流经血,唇色像变质的猪肝一样灰。“吃点东西吧,吃了东西才好做打算。”
陈红用近乎完美的公关手段摆平了这件事,只是让周宁好好休息。周宁猜不到陈红留下自己的原因,从她第一天来这里至今,她不算有天赋也不勤恳,对面陈红,她总是有一种改过的愧疚。每每这个时候,陈红总是苦笑,说:“你是天生的狐狸,有一副被人保护的皮子,怎么办呢,男人想爱你,女人也想爱你,你就这样跟着我吧,直到你想走的那一天。”
周宁的短信石沉大海,回信迟迟没有收到。那把做菜的刀已经被陈红扔了,陈红在她清醒的时候问过她,你怎么会有一把菜刀呢?身上放一把菜刀是会出人命的。周宁编了一个理由,菜刀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个东西,她留着做念想。陈红对这个理由很诧异,她说,这明明是一把新刀,你对我还撒谎。被拆穿的周宁有些严肃,说,一位朋友送的,就一直随身带着。陈红没有展现出对这个说辞的信服与怀疑,说,已经给你扔了。
周宁休息了大概五天,一直在床上。姜喜每天都来查看她的状况,顺便给她带点吃的,有时候俩人聊天入迷了,姜喜会坐到傍晚才走。一个人总是在床上靠着,一个人总在床边坐着,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聊着天。周宁问:“姜喜,你家里还剩几口人?”姜喜说:“四口人,都在。爸爸,妈妈,弟弟和我。”
那个时候觉得年纪的变化是一种成长,生活的阅历使成长变得漫长。周宁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成长,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年龄在增长,在这一天,她觉得自己突然一下长了好几岁,以无法控制的速度成长。她说:“有弟弟的感觉很好吧,和自己一起长大,不会感到孤单。”姜喜到现在才知道,周宁是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长大的。她苦笑:“没有弟弟,我也不在这里。或许我居住在海边,有小麦色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结实的手臂和强壮的胃。”周宁很羡慕她可以说出这么多想要的生活,“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姜喜摇头,说:“没有。你呢,爸妈还好吗?”
这是周宁第一次仔细观察姜喜,她不属于很好看的类型,也不属于耐看的类型,她走的是气质风。她的身上有一种破碎的清冷,看起来就像读过很多书的女子,对于她的矢口否认,周宁没有想过追究。周宁说:“你看起来就像读了很多书的人一样。家里只剩我一个人。”姜喜的阒静出卖了她,她沉思的样子被周宁尽收眼底,周宁噗呲的笑出声:“不用感到抱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死了也没人知道,就不会有人伤心了。”
这个傍晚,成了姜喜了解周宁的一个启蒙。她将长久的记得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像小孩的姑娘靠挂在床上,用狡黠的目光向她投来一种不知所谓的艳羡,人在迷茫的时候,总是会拿一些所谓的精神寄托来劝导自己,无论我们是有神论者还是唯物主义,精神的寄托总比了无指望好得多。
“人在悲伤的时候或许想独处,但是我现在特想和你说话。虽然你比我早来几年,但是一点也不刻苦。早点赚够钱早点回家呀。”屋里有些暗,窗外阳光明媚,周宁双手交叉叠在被子上,学着陈红的语气说话。
“我年轻的时候,对爱情抱有很大的期待,总想找一个爱我的人,”说到这里,姜喜发出一股恍然的叹息,“很傻吧,又很俗,后来被人骗了,才知道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好男人,好男人都是女人想象出来的。你呢,怎么不早点出去?”
“我?我啊,出去,也不知道去哪,我没有家,也没有朋友。”她是悲凉的,是无声的,像一道缄默的影子,从月光隐遁中走来,又消失在晨雾里。多年后的周宁才知道,这样一个平常的下午,是多么令人回味,她不得不承认,她是从这个平凡的时刻彻底终结了往日,在往后的几年里,周宁的名字总是从陈红和姑娘们嘴里以一种惋惜的语气跳出来,她们总是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展开,再以最后的叹息作为结尾,周宁啊周宁,彼时的你是否已经懂得一个时代的落幕总是因着一群人的哀伤,周宁啊周宁,你总是令人生出无限的怜悯。
她们就这样从哭丧着脸聊到了喜笑颜开,春天的风还带着余冬的刺骨,一阵一阵从窗外飘进来,一些不知名的树也逐渐生出嫩绿色,姜喜感受到了凉意,准备关上窗户。周宁以一种执拗的语气阻止了她,“这样好的时候,以后再也没有了。”
姜喜没有说话,那沉默里上演了她二十多年的苦楚,春苔鲜落石,往事般般应,年轻的姜喜已不再年轻,风带走了她似有若无的神情,场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红差人来寻姜喜,让她收拾收拾去陪酒。这样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姜喜与周宁告别,消失在房间里。周宁看见她离去的背影,脑海里突然又蹦出来很多话,她欲言又止,目送她因为长久坐立而被压得满是褶皱的包臀裙离去。她的腿纤细修长,甚至是一块破布都能穿得好看。周宁仔细地看她坐过的椅子,看不幸中还藏着多少更大的不幸,看命运的残缺,以及未来的姜喜如何载歌载舞。
姜喜啊姜喜,如果有一天我因为一场意外而离世,我不会用死亡来归结这场变故,这是必然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