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雷火里的春意
黑风岭的晨雾还没散尽,铜锤已经在山道上埋好了第七个陶罐。雾气像掺了灰的棉絮,裹着他宽厚的肩膀,把粗布短褂洇得发潮,领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冻得发红的皮肉。
陶罐里的火药被春桃按周大夯说的比例掺了碎石,棱角分明的石粒是柳芽从西坡河床捡的,每颗都比指甲盖小,却透着股狠劲。罐口塞着浸透松油的麻线,是用马栓带来的旧麻绳拆的,纤维里还缠着点干草。引线像条冬眠的蛇,蜷在枯枝败叶下,露出的线头沾着点晨露,在微光里闪着冷光。他用脚把浮土踩实,土块沾着露水,在晨光里泛着湿漉漉的光,和周围的地面看不出半点差别。"这玩意儿得埋得深些,"他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掌,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白,"去年在山海关,有个新兵埋浅了,被巡逻的马踩炸了,连人带马飞出去三丈远,红的白的溅了半面墙,那马临死前还踢断了两个兵的腿。"
独眼龙蹲在远处的巨石上望风,独眼里架着片磨薄的水晶片——是从清兵的望远镜上敲下来的,边缘被他用石头磨了三天才光滑,能看清楚半里地外松枝上的寒雀。"放心埋,"他朝铜锤挥挥手,水晶片反射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东边的雾还没散,红缨帽那帮孙子得日上三竿才会动窝。昨儿个听他们的哨兵说,新来的牛录是个旗人,讲究得很,每天非得喝够三碗奶茶才肯出营。"他空荡荡的右眼窝用新换的黑布裹着,布面上沾着点草药汁,是张婆子特意熬的薄荷水,说能提神,黑布边角绣着朵小小的野菊,是他过世的媳妇留下的手艺,针脚细密得像蛛网。
柳芽背着胜儿,蹲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枸骨的尖刺扎进他的粗布裤,却浑然不觉。他用条褪色的红布条把婴儿捆在背上,布条是春桃嫁妆袄上的,上面还留着半朵绣坏的桃花。小手死死捂着婴儿的嘴,指缝里漏出点"呜呜"的声响。胜儿不知何时醒了,正挣扎着要抓旁边的野山枣,青绿色的枣子挂在细枝上,被婴儿的小手拽得来回晃。"别出声,"柳芽压低声音,鼻尖几乎碰到婴儿的额头,额头上还留着块淡淡的青痕,是前日摔在石板上磕的,"清兵听见会把你抓走的,他们专吃胖娃娃,去年李大叔家的三娃,就是被他们......"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瘸腿在地上轻轻打着颤,把枯叶抖得簌簌响。
婴儿似懂非懂,果然不闹了,小手转而抓住柳芽的衣襟,把那块绣着"勇"字的小肚兜拽得变了形。肚兜边角已经磨出毛边,"勇"字的竖钩被拽得歪向一边,像条瘸腿的狗。柳芽松了口气,往山道上看,铜锤正把最后一个陶罐埋在歪脖子松下——那是进山的必经之路,去年李大叔就是在这棵树下被清兵砍死的,当时他还抱着捆刚砍的柴,柴禾滚了满地,树干上还留着斧痕,像只睁着的眼睛,树皮的裂纹里嵌着点暗红的血渍,雨水冲了半年都没褪。
"都弄好了?"春桃背着药篓走过来,篓绳在她肩上勒出两道红痕,像两条细蛇。篓里装着刚采的鱼腥草和蒲公英,叶片上的露水顺着篓底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串湿痕,形状像串没写完的字。她把周大夯教的法子写在布片上,贴在药篓内侧:"夯子哥说,引线要留三尺长,太长容易被风吹断,太短了跑不及。"布片是从清兵的号服上撕的,青灰色的布面上,"兵"字还能看见半个,"快"字的竖钩拉得老长,像把出鞘的刀,划破了布面的纹路。
铜锤拍了拍手上的土,指缝里还嵌着泥,指甲盖因为常年握刀已经劈裂,渗着点血丝:"都按他说的来的。这老小子,虽说话不利索,摆弄火药的本事比谁都精。当年在宁远城,他凭一己之力调整了三门红衣大炮的角度,硬是把后金的攻城梯炸成了柴火,那木头片飞起来,像下了场黑雪。"他往山下瞥了眼,雾里隐约传来马蹄声,不像清兵的铁蹄那么沉,倒像是......"是马栓?"
果然,马栓牵着那匹蒙古马从雾里钻出来,马鬃上沾着雾珠,像串碎银子。马背上驮着捆干柴,柴捆里藏着周大夯要的铁砂,铁砂在柴缝里闪着冷光。"张婆婆让早点回去,"他勒住马缰,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雾里散得很慢,像句没说完的话,"王老汉的咳嗽又重了,半夜咳得整座窑都在颤,说胡话喊'放箭',把胜儿都吓哭了,哭声在窑里打着转,像只被捏住的猫。"
柳芽听见这话,背着胜儿就往回跑,瘸腿在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声响,像打更的梆子。春桃赶紧跟上,药篓里的草药晃出来,蒲公英的绒毛沾在她的粗布裤上,像撒了把星星,被风一吹,慢悠悠地飞起来,粘在雾上。铜锤最后检查了遍引线,用枯枝把露出的线头再盖严实些,确认连嗅觉最灵的猎犬都闻不出硫磺味,才和独眼龙跟着往老窑走,山道上只留下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被晨雾填满,像从未有人走过。
老窑里,周大夯正靠在窑壁上,看着王老汉在石板上写字。窑顶的煤灰时不时往下掉,落在他胸前的伤口上,他却浑然不觉。老人今天写的是"战"字,木炭在石板上划出的痕迹格外深,火星子溅在他打着补丁的袖口上,烫出个小黑点也浑然不觉。袖口的补丁是用片旧书纸糊的,上面还能看见"之乎者也"的残句,被炭火熏得发黑。"这字得带点杀气,"他喘着粗气,断了的左臂在布条里微微颤动,布条已经被血水浸透,变成深褐色,"当年戚家军的兵牌上,这个'战'字都刻得带棱带角,说能镇住邪气。俺年轻时见过那兵牌,黑沉沉的铁片子,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字的棱角硌手心。"
张婆子坐在火堆边熬药,陶锅里的药汁翻滚着,像团凝固的血。冒出的热气在窑顶凝成水珠,顺着煤灰往下滴,落在周大夯的伤口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轻点晃,"她用木勺搅了搅药汁,黑褐色的液体里浮着片当归,根须像只蜷缩的手,"这药得用文火慢慢熬,急了就失了药性。就像你们埋的那些玩意儿,也得等时辰到了才管用,当年你爹在药铺当伙计,就常说'三分医,七分等'。"
周大夯没说话,只是指了指窑角的麦苗。经过几日的滋养,嫩芽已经长到寸许高,叶片舒展开来,泛着青幽幽的光,根须在陶碗底盘成一团,像只攥紧的拳头。陶碗是春桃从王家村废墟里捡的,碗沿缺了个口,里面还留着点没洗干净的米汤印。春桃进来时正好看见这幕,心里突然一动——这苗竟比昨日又长高了些,叶尖还顶着颗露珠,在从裂缝照进来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像颗没掉的眼泪。
"埋好了?"周大夯哑着嗓子问,喉咙里像卡着砂纸,每个字都磨得生疼。
"嗯,"春桃把药篓放在地上,掏出块烤麦饼递给他,饼上还留着陶铛的焦痕,"按你说的,在歪脖子松下埋了三个,岔路口四个,都用枯枝盖着,除非扒开土,不然看不出来。铜锤哥还在最上面撒了把野菊籽,说等开春长出来,正好能挡着引线。"她想起埋罐时铜锤说的,这药量能把整座山都掀起来,心里既紧张又踏实,像揣着块烧红的铁。
周大夯嚼着饼,眼睛却盯着门口。马栓正把铁砂倒进陶碗,铁砂碰撞的脆响在窑里回荡,像串急促的鼓点。"做......铁珠......"他突然说,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伤口被牵扯得渗出血珠,"混在......火药里......"
"对呀!"铜锤一拍大腿,震得火堆里的火星子飞起来,落在他的粗布裤子上,烫出几个小黑点也不在意,"俺咋没想到!铁砂混火药,炸开来比碎石厉害十倍,能把清兵的铁甲打穿!当年在锦州,俺们就用这招对付过后金的重甲兵,打中了跟筛子似的,血顺着筛眼往外冒,像漏了的酒壶!"他撸起袖子就要去找铁锤,胳膊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嘶"地吸了口冷气,额头上冒出层冷汗。
张婆子赶紧把他按住:"急啥?先把药喝了。"她把陶碗递过去,药汁里飘着根人参须——是王老汉藏着的宝贝,说当年是给万历爷进贡的,埋在菜窖里才没被清兵搜走,须子上还沾着点陈年的泥土,"这药得趁热喝,凉了就苦得咽不下去了,当年你娘生你时,喝的催生药就是这味,苦得她直骂接生婆。"
铜锤捏着鼻子灌下药汁,苦得直皱眉头,脸都憋成了紫茄子,刚要找水漱口,就被独眼龙拽到一边。"你看这个,"独眼龙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布是用清兵的裹脚布改的,带着股酸臭味,打开一看,里面是半截生锈的铁炮筒,"刚才埋罐时在石缝里捡的,看样式是前明的佛郎机炮零件,说不定能修好。"他用手擦了擦锈迹,炮筒内侧竟还泛着金属的光泽,映出他独眼里的光。
周大夯的眼睛亮了,像两簇刚点燃的火苗。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春桃赶紧扶住他,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块烧红的铁,还在微微发颤。"能......做......小炮......"他指着炮筒,喉结滚动着,唾沫里带着血丝,"装......半罐药......"
王老汉突然笑了,咳嗽声都轻了些,笑声在窑里打着转,像只快活的鸟:"好小子,这是要给清兵唱台大戏啊。当年俺在顺天府学念书,听先生说过,永乐爷征蒙古时,就用这佛郎机炮轰开了克鲁伦河的冰面,把鞑靼人冻在冰里,开春冰化了,顺河漂了一路,像浮着的木头桩子......"他越说越精神,竟忘了咳嗽,手指在石板上的"战"字上轻轻敲着,石屑簌簌往下掉,"字是死的,炮是活的,能让字里的道理活起来,才是真本事。就像这黑风岭的石头,看着是死的,底下的泉水却是活的。"
柳芽抱着胜儿凑过来,婴儿正把玩着块铁砂,小手被硌得通红也不撒手,铁砂上沾着点口水,在光里闪着亮。"俺能帮着捡铁砂,"柳芽仰着脸,鼻尖沾着炮筒上的锈迹,像块暗红的痣,"西坡的石缝里有好多,是去年炸温泉时崩飞的,俺昨天还看见呢,有的嵌在树里,得用刀才能抠出来。"
春桃突然闻到股焦糊味,低头一看,原来是胜儿把铁砂塞进了嘴里,正用牙咬得咯吱响,牙龈都被硌出了血珠。"快吐出来!"她赶紧抠出婴儿嘴里的铁砂,指尖被咬得生疼,却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里还留着点灶灰,"这娃,跟他爹一样,天生就认铁器。他爹当年在火器营,闭着眼睛都能摸出火药的好坏,说硝石多了会炸膛,硫磺少了没威力,就像咱村里的老把式,摸把土就知道能长多少粮。"
张婆子把婴儿接过去,解开衣襟给他喂奶,干瘪的乳房贴在婴儿冻得发红的小脸上,像块皱巴巴的暖巾。突然"咦"了声,声音里带着点惊喜:"你们看,胜儿的手腕上长了个小红痣,像颗红豆。"她用指甲轻轻点了点,婴儿咯咯地笑,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老人的衣襟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昨儿个还没有呢,莫不是今早才冒出来的?"
"是好兆头,"王老汉眯起眼睛,看着那粒红痣,像看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老话说明珠暗投,红痣藏福,这娃将来准能成大事。当年洪武爷手背上就有颗红痣,后来定了天下......"他往石板上添了块木炭,在"战"字旁边写了个"生"字,两个字挨在一起,像对互相搀扶的人,笔画间的火星子跳着,像两人说话时溅出的唾沫星。
太阳升到山尖时,远处突然传来"轰隆"声,震得老窑顶上的煤灰簌簌往下掉,像场黑色的雪。窑壁上的裂缝又裂开些,掉下块拳头大的石头,砸在火堆里,火星子"腾"地窜起来,燎到张婆子的头发。
铜锤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短刀就往窑外冲,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声:"炸了!肯定是红缨帽踩中了!"独眼龙紧随其后,独眼里的水晶片闪着寒光,像块淬了冰的铁,柳芽也想跟出去,却被春桃一把拉住,胳膊被拽得生疼。
"别出去!"春桃按住他的肩膀,手心的汗把孩子的衣襟都浸湿了,布料贴在皮肤上,像层凉飕飕的膜,"夯子哥说过,炸了之后得等烟散了才能动,火药的烟有毒,吸多了会瞎眼。"她往窑外看,山道方向的烟雾像条黄龙,正往天上蹿,硫磺的气味顺着石板缝钻进来,呛得人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周大夯挣扎着站起来,扶着窑壁往外挪,每走一步,窑壁上就留下个带血的手印,像朵绽开的红梅。春桃赶紧过去扶他,却被他甩开手,力气大得惊人。"去......看看......"他哑着嗓子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胸前的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粗布褂子,像朵正在晕开的花,却死死攥着那半包火药,指节泛白,油布都被捏出了褶子。
众人刚走到窑口,就看见铜锤跑回来,脸上沾着黑灰,像只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猫,只有牙齿是白的。"中了!"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三个红缨帽连人带马炸飞了,胳膊腿挂在松枝上,像晒的腊肉!还有两个被炸断了腿,在地上哭爹喊娘,声音能传到山脚下!俺们没敢靠近,躲在巨石后面看,那场面,比过年放的烟花还热闹!"
独眼龙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清兵的红缨帽,帽缨上还沾着点脑浆,像块没搅开的豆腐。"这是他们牛录的帽子,"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扔,帽檐在地上滚了圈,露出里面绣的"正黄旗"字样,"刚才在雾里看见他带了十几个人,现在只剩几个跑回去报信的,裤腿都湿了,估计是吓尿了,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像柳芽似的。"
柳芽突然指着山道,小手指因为用力发白,指节都在抖:"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只见烟雾里慢慢滚来个东西,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血珠在雾里凝成小小的红点,像串腐烂的野果。等走近了才看清,是个清兵,左腿被炸没了,断口处的骨头碴子白森森地露着,正用手往山上爬,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草屑,嘴里还叽里呱啦地喊着满语,像是在求饶,又像是在咒骂。
铜锤举起短刀就要上去,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却被周大夯拦住。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死死攥住铜锤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伤口的血滴在铜锤的手背上,像朵瞬间绽开的红梅。"留着......"他喘着粗气,每说一个字都像扯动了肺里的伤口,"让他......回去报信......"
"对!"王老汉突然说,声音虽弱却带着股狠劲,像把生锈的刀突然磨出了锋芒,"让他告诉那些鞑子,黑风岭的人还没死绝,这只是开始!"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里带着血丝,落在尘土里洇出个小小的红圈,"当年戚家军抗倭,就是要让倭寇知道,汉人不是好欺负的!你杀我一个,我杀你一双,血债得用血来偿!"
春桃突然注意到,那清兵的靴子里掉出个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窑角的麦苗边。她走过去捡起来一看,是个小小的布偶,用红布缝的,布料已经洗得发白,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针脚里还嵌着点陈年的棉絮,像是个母亲给孩子做的玩意儿,布偶的肚子里塞着点干草,摸起来软软的。
"这......"她把布偶捏在手里,突然想起张婆子说的,清兵里也有被逼当兵的汉人,有的还是被抓来的壮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密密麻麻地疼。布偶的衣角绣着个"李"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烧红的针烫出来的。
张婆子走过来,看了看布偶,又看了看远处在地上挣扎的清兵,他的辫子散开了,露出底下半白的头发,突然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她从药篓里拿出块草药,是刚采的三七,叶片上还沾着露水,往春桃手里一塞,"去给他止止血吧,好歹是条命,不管是哪族人,娘生下来时都是块肉,不是块石头。"
春桃拿着草药走过去,清兵看见她,突然停止了挣扎,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像只被夹住的兔子,嘴里却喊出句生硬的汉话:"别......杀我......俺是......汉人......"
"俺不杀你,"春桃蹲下身,把草药往他断腿处敷,草药的苦涩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她胃里直翻腾,"俺们只杀烧杀抢掠的畜生,不杀被逼无奈的人。"她把那个布偶放在他身边,布偶的红布在他沾满血污的衣襟上格外显眼,"这个,还给你。是家里人给你做的吧?"
清兵愣住了,看着那个布偶,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孩子,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俺......俺是山东的......被抓来的......"他断断续续地说,汉话夹杂着满语,"俺娘......给俺做的......说......戴着......能活着回家......"
春桃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她从怀里掏出块麦饼,递到他嘴边:"吃点吧,有力气才能......"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该说"有力气才能活下去",还是"有力气才能回去报信"。
清兵狼吞虎咽地吃着饼,碎屑掉在他的断腿上,引来几只蚂蚁。春桃看着他,突然想起王家村被屠时,那些哭喊着"俺们投降"的乡亲,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刀。她站起身,往老窑走,阳光照在她的背上,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
回到老窑时,夕阳正从裂缝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条金色的带子。张婆子把那株麦苗搬到光带里,嫩芽在阳光下泛着青,根须在陶碗底盘得更紧了,像只攥住希望的手。"你看,"她指着叶片上的露珠,露珠里映着整个窑顶的影子,"刚才炸得那么厉害,它都没蔫,反倒更精神了。这就是庄稼的性子,越是遭罪,越要往高里长。"
周大夯靠在窑壁上,看着那株麦苗,突然笑了,脸上的焦皮裂开,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像春天里刚解冻的土地。"火......烧过......土才......肥......"他喘着气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说一个字,胸口就起伏一下,血珠从伤口慢慢渗出来,又慢慢凝固。
春桃突然明白,他说的不只是麦子。那些被炸飞的肢体,那些流淌的血,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终将像烧过的草木灰,滋养出更坚韧的生命。
夜色降临时,铜锤和独眼龙在歪脖子松下埋好了新的陶罐,这次他们在罐底铺了层铁砂,说这样炸得更散。柳芽捡来了更多的铁砂,小篮子里装得满满的,像捧着堆星星。王老汉在石板上写满了字,"战""生""勇""信"挤在一起,像群互相取暖的人。张婆子给周大夯换了新药,是独眼龙带回的西洋药膏,抹在伤口上凉丝丝的,老人边抹边哼着年轻时的歌谣,调子软软的,像团棉花。胜儿的小手攥着那块硫磺碎块,在梦里咯咯地笑,口水浸湿了张婆子的衣襟。
春桃坐在火堆边,看着那株麦苗,突然发现叶尖又长高了些,像个小小的惊叹号。远处的山风里,除了硫磺的气息,似乎还飘着点别的味道——是泥土解冻的腥气,是草木发芽的清香,是雷火过后,悄悄钻出来的,春天的味道。
她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星子"噼啪"跳了下,照亮了窑壁上的影子。那些影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眼睛,有的瘸着腿,却都在微微晃动,像群正在跳舞的人。春桃看着那些影子,突然觉得,他们就像这黑风岭的冻土,看着硬邦邦的,底下却藏着能顶破一切的暖意。
夜更深时,她听见周大夯在梦里喊"开炮",声音虽轻,却带着股狠劲。王老汉的咳嗽声渐渐轻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柳芽的呓语里带着"娘",像只找到窝的鸟。胜儿的小手在梦里抓着什么,大概是那株麦苗吧。
春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烧过麦饼,埋过地雷,也给敌人敷过药。她轻轻碰了碰胸口,那里藏着半块麦种,是周大夯早上塞给她的,说"留着,明年种在王家村的地里"。
山风从窑口钻进来,带着点暖意,吹得火堆里的火星子往上升,像无数只飞向夜空的萤火虫。春桃知道,雷火过后,总会有春意钻出来,就像那株在火药味里长大的麦苗,终将在冻土上,扎下深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