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土
第一章：触角上的震颤
雨水砸在腐叶层的声音像无数面小鼓在敲，我缩在蚁后产房的保温区里，触角尖能摸到同伴们分泌的信息素薄膜。这层琥珀色的薄膜会随着种群情绪变化——此刻它正泛着焦虑的银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薄膜表面微微起伏，每一道波纹里都藏着同伴们的情绪碎片：蚁后产卵时分泌的沉稳素带着松脂般的黏稠，工蚁搬运食物时的急促素像跳跳糖似的在膜上炸开，兵蚁巡逻归来的疲惫素则凝着铁锈般的沉郁。
“赤褐，轮到你清理卵室了。”兵蚁红钳用大颚碰了碰我的后腹，他左颚的锯齿缺了半颗，那是去年和掘地蜂搏斗时留下的勋章。上颚边缘还沾着清晨巡逻时带回的蚜虫蜜露，阳光透过隧道顶部的石英裂隙洒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金芒，像撒了把星星碎屑。“小心那些刚孵化的蚁蛉幼虫，昨天啃坏了三枚蚁卵。”红钳说话时，复眼快速转动，黑色的瞳孔在眼柄上划出扇形轨迹，这是兵蚁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敌人从苔藓丛的阴影里窜出。
我摆动触角表示收到，六条步足踩过铺着苔藓绒的地面。苔藓绒是工蚁们特意从地表搬运来的，柔软得像蒲公英的绒毛，却又带着蕨类植物特有的微刺感，每一步都能让我感知到地面0.1毫米的细微起伏。产房中央的蚁后母土正蜷缩成椭圆形，她的腹节比我的身体还粗三倍，透明的几丁质外壳下，成串的卵像浸在羊水里的珍珠，在缓缓蠕动。靠近尾部的卵已经泛出淡紫色，那是即将孵化的征兆。
当我的触角扫过她的触须时，一股温暖的信息素涌过来，带着母性的包容与威严：“第七批卵需要更多湿度，去把东边的吸水海绵拖来。”这信息素里还夹杂着淡淡的疲惫，像陈年蜂蜜里混了点苦艾草，是连续三天高强度产卵的消耗。母土的触须末端有根银灰色的细毛，那是她年轻时带领种群迁徙时被碎石刮断的，如今成了辨别她身份的标记。
拖着海绵穿过育婴道时，通道顶部突然落下三粒沙砾，砸在我的背甲上发出“嗒嗒”轻响。我停下脚步，触角贴在潮湿的泥土上。泥土的潮湿带着独特的气息，混合着腐叶的霉味、地下水的清凉，还有放线菌分泌的泥土香。一种陌生的震颤正从西方传来，既不是鼹鼠挖掘的低频震动——那种震动像闷雷滚过胸腔，能让整个隧道都跟着晃悠；也不是鸟类啄食的急促叩击——如同冰雹砸在铁皮上噼里啪啦；而是像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同时抓挠隧道壁，又轻又密，挠得我的触角尖都发麻，像沾了团带电的蒲公英绒毛。
“别发呆，赤褐！”后面传来工蚁灰须的催促声，他的触角比同类短了半节，是出生时被真菌菌丝缠住留下的印记。此刻正背着半片蓝闪蝶翅膀往储存室赶，翅膀上的鳞片在昏暗的光里闪烁，像撒了金粉的蓝丝绒，“母土说今天要储备三天的食物，预报说有大暴雨。”灰须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急躁，步足迈得飞快，后腹因为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身后有洪水在追赶。
我加快脚步，可那震颤始终跟着我，像附在触角上的细毛，甩都甩不掉。途经储藏室时，看见工蚁墨点正用大颚切割蚜虫分泌的蜜露团，那团蜜露足有他身体那么大，表面凝着层琥珀色的硬壳。“借过借过！”墨点的触角被蜜露粘住了半截，说话时只能歪着头，逗得旁边搬运种子的工蚁们喷出一串笑素，像撒了把薄荷糖。
当我把海绵铺在卵室边缘时，母土突然抬起头，她的复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黑色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就像两颗藏着星光的黑曜石：“让兵蚁加强西线巡逻，告诉红钳，注意土壤里的异常震动。”母土的信息素里有了明显的紧张，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了浪，这是我成为工蚁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以往的她总是沉稳得像块浸在水里的玄武岩。
那天傍晚，暴雨真的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表腐叶层，震得隧道顶部簌簌掉土。雨水顺着隧道西侧的裂缝渗进来，在低洼处汇成细细的溪流。溪流里的水带着腐叶的腥气，还有从地表冲下来的紫菀花瓣碎片，在兵蚁们挂起的荧光菌灯光下闪烁，像流动的彩玻璃。
我和灰须、墨点他们用嚼碎的植物纤维堵塞缺口，那些纤维是从蒲公英茎秆上剥下来的，嚼碎后黏糊糊的，缠在步足上像沾了麦芽糖，可谁也顾不上清理。灰须的触角被纤维缠住打了个结，他急得原地转圈，活像只被蛛网困住的甲虫，逗得大家暂时忘了紧张。
突然，触角上的信息素薄膜剧烈波动——西线传来兵蚁的警报信号，那是遭遇危险时才会释放的橙黄色雾气，雾气里带着血腥素与绝望素的混合气息，像烧红的铁条浸了醋，瞬间弥漫在整个隧道。
红钳带着五只兵蚁冲过来，他的左前足少了一截，伤口处的信息素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还有战斗后的硝烟素，像刚熄灭的火堆散发着焦糊气。“是切叶蚁！它们在挖通我们的真菌圃！”红钳说话时，断足处还在微微抽搐，透明的体液顺着腿节往下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它们的工蚁比我们大两倍，还有带锯齿的大颚，一咬就能把隧道支柱咬断！”他的复眼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触角绷得笔直，像两根绷紧的弓弦。
母土所在的产房开始震颤，不是来自外部的攻击，而是她在急促地产卵。我看见新产下的蚁卵上沾着特殊的信息素，那是只有在种群危机时才会出现的黑色条纹——这些卵会孵化成拥有巨大头壳的兵蚁，专门用于守卫战。蚁卵的颤动带着激昂的节奏，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呐喊，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共振起来。
“赤褐，你去通知所有工蚁转移真菌孢子。”红钳用大颚推了我一把，他右颚的锯齿刮过我的背甲，留下三道浅浅的白痕，有点疼。“沿着备用通道去北边的次生巢，那里有石头加固的储藏室。”红钳的信息素里有不舍，像离别时的拥抱带着潮湿的暖意，也有对年轻工蚁的期许，希望我能在这场劫难中活下来，延续种群的希望。
穿过混战的隧道时，我第一次见到切叶蚁。它们的身体泛着金属般的蓝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游动的幽灵。大颚像两把新月形的刀，每一次开合都能咬断我们用唾液粘合的隧道支柱，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仿佛在啃食我们的生命线。一只切叶蚁工蚁的触角扫过我的后背，它的触角上有圈明黄色的环纹，那是切叶蚁特有的等级标记。
我立刻蜷缩成球，释放出最浓烈的恐惧信息素——这是工蚁唯一的防御方式，成分里混了点毒蘑菇的孢子，有时能让捕食者误以为我们有毒。信息素的味道是苦涩的，带着绝望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那只切叶蚁果然犹豫了，它的触角在我周围盘旋两圈，最终转身去攻击一只试图阻挡它的兵蚁。
那是兵蚁黑盾，他的头壳比同类厚一倍，此刻正用身体堵住通道。切叶蚁的大颚咬在他的背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黑盾发出惨烈的叫声，信息素里满是痛苦与不甘，像被踩碎的黄连。我趁机钻进备用通道，隧道壁上的苔藓还在滴水，每一步都能踩碎几颗昨夜凝结的露珠，露珠破碎的声音在安静的通道里格外清晰，像有人在远处敲玻璃珠。
当我终于抵达次生巢时，触角突然捕捉到熟悉的震颤，和早上感受到的一模一样——这次来自地下更深处。这震颤比之前更强烈，像有头巨兽在地下苏醒，用利爪抓挠着岩层，我的触角尖都被震得发麻，甲壳下的神经节传来阵阵刺痛。借着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光，我看见储藏室角落的石英石都在微微颤动，石缝里的真菌孢子被震得飞起，在光柱里划出金色的轨迹。
仿佛能看见地下深处，有什么长着环节的神秘生物，正随着震颤慢慢逼近。它的呼吸会掀起土壤浪潮，它的爬行能撞碎岩石，而我们这些生活在褐壤之下的小生命，即将迎来比切叶蚁入侵更可怕的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