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龟与五怪之间的角斗再次升华，内力流将无形的月光变成有形。木香沉与崔狗儿看到，月光轻时有如涟漪，以黄酸八种为中心涤荡开来；重时有如波涛，在六个人的顶空汹涌来去。

以至于崔狗儿忘了赌票的告诫，比划着十般断天钉的手势：“大哥能不能帮忙送那五个鬼怪一程？”

木香沉苦笑：“以我眼下的能力，无论如何也打不进去。”

“但要是老混蛋输了怎么办？”崔狗儿双脚微弓，双手下撑，一副随时都要跳下去搏命的样子。

“潇洒一点，就像方才你说的那样。”

空中飘叶以及新的落叶又改变了飞行状态，由四散变成了盘旋，像乌云一样笼罩在黄酸八种的上空。月光虽皎洁，却不足以看清他的表情，不过他肯定是面带戏谐的笑容，且挂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沉，他平时就是这样子的，天打雷劈也不会变。

而对方五人则无需揣测，铜脸的铜脸，僵尸脸的僵尸脸，毫无生气。但可想而知，他们的内心是沮丧的，甚至是绝望的——飘洋过海来出国，打一个毕生混迹于市井、无声无望的老混混都如此吃力，还推翻大唐呢，推翻一条临盆的老狗估计也够呛。

崔狗儿说：“你比我更紧张。”

木香沉说：“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摸摸你的额头。”

“你应该先摸摸自己的。”

实际上两人都汗流浃背。

战局最后一次发生了变化，仿佛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清空了有形的月光，但这种风对其他物体无效，落叶再次纷纷落地，空气似乎也是凝滞的，徒剩一片苍白色的空白。

最后一搏即将到来，眼前的一切只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但事实证明，这个比喻是无比乏味的。

因为暴风雨来临后，前述的一切依然平静，仿佛这一场暴风雨没有先兆、没有过程，只是简单地呈现出了结果。

木香沉与崔狗儿瞪大了眼睛。

对方五人均七窍流血，一人一身血染的风采。而黄酸八种依然保持着标准的坐禅姿态，看来他不是一个野和尚。

开盘了？赢啦？木香沉与崔狗儿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心跳声从眼睛里七上八下地挤了出来。

开盘了。

五个怪人突然纵身而起，两两之间相互搭乘手臂，组成一只巨型蝙蝠，飞落悬崖。血都快吐完了，尚如此强悍，如果不是具备良好的意志品质，那就是高丽参吃多了。

不过在木香沉与崔狗儿看来，这叫逃之夭夭。

赢啦？

敌人也的确是跑了，但结局并不乐观。

兄弟俩跳下树，连滚带爬地来到了黄酸八种跟前。

黄酸八种的大眼睛虽然长得奇形怪状，但会笑，笑对两个少年家。与之形成天地反差的是，他的脸色如披风霜，命在旦夕。

崔狗儿登时瘫跪在地。木香沉则一把搭住黄酸八种的脉搏，再而转到其背后点住背俞四穴。黄酸八种赞道：

“小兄弟好手法。”

“前辈莫说话，只管调息顺气。”

“好久不见，必须聊两句。”黄酸八种说着将目光转向崔狗儿：“你个没用的龟儿子，大龟孙，好好看着老子。”

“老子就是看不惯您。”崔狗儿徐徐地抬起了头，安定而平静，就像刚刚那场暴风雨一样令人意外。

“你小子讲点道德行不？就当可怜可怜将死之人。”

“老子凭什么讲道德？老子又不是圣人。”

“别演了。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老子再清楚不过了。”

“您功夫好，功夫好死前面去了。”

“老子没死都会被你说死。你个狡猾的文盲。”

一场令人伤心的骂架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

崔花雨来了，峰面上，短短几步路她走了很久，好像拖着一整座山。她在崔狗儿身边跪下。黄酸八种的大眼睛又笑了：

“真是有缘啊，小姑娘。”

“这叫什么缘？咱爷俩一天都在见面。”崔花雨牵过他的手，紧握着，“您老骗得我们好苦。”

“真人不露相。”

“一露就露馅。”

“让小妮子失望了。虎牢关那次小打小闹不作数，今日一战算得上是我生平第一仗，就让你们失望了。”

“我们失望的不是这个。”

“本来不应该是这个结果的。我以前也常打架，街头架，但从来不用武功，荒废了，让那些人得逞了。那些人也当真厉害。”

木香沉说：“前辈莫再开口了，咱即刻回谷疗伤。”

“小兄弟无需再做无用功，我命不久矣。接下来我简单说几件事，你们好好听，愿意记就记，记住了就去做。反之亦可，不强求。”黄酸八种全程将眼光给了崔狗儿。

“瞪着老子干吗？”崔狗儿说，“要老子拿笔记本记吗？”

月亮西移，越过树梢，天色昏暗不少，斗舞场方向的火光反而更加耀眼了。龟酸一三五种可能是放的鬼火，不然哪里会烧这么久。

黄酸八种深吸一口气，开始说：

“数十年前，高句丽被我大唐覆灭，复国派自不愿甘休，频频举事，而‘一穷二白三害’则是近年涌现出来的最具实力的反唐势力，适才那五人便是二白与三害，至于一穷是何人才，尚不得而知。”

“这些人与安禄山相互勾结，蓄谋造反，但除外东胡，乌桓及鲜卑不愿为其所用，故而他们才有了五年平乌桓、八年平鲜卑的计划，以壮大己身势力范围，继而起兵反唐。”

“你们身为大唐子民，就必须放下所有偏见，不遗余力地阻止国难的降临。安禄山是个伟才，却也因此唯我独尊——其部下多有不服，而安庆绪尤甚，他父子俩表象亲密无间，实则各怀鬼胎。而你们在安庆绪手下办事，实是天赐良机，可以近距离地利用这个漏洞，破坏、乃至毁灭他们的计划。”

“但不管做什么，定要有万全之策方可实施，因为这种事情，远非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可比。总而言之，任务第二，安全第一。这样才能避免不必要的付出与牺牲，像那希女子道人，就是因为太狂妄而不懂得保护自己，才会被奸党加以利用。”

“花鸟选美被安禄山所利用，进而转化成一枚糖衣炮弹、一场阴谋，他想让唐玄宗荒废自我，进而荒废整个国度。先毁其内，再摧其表，这是每一场战争的挑起者都会做的一件事情。”

“希女子道人的反抗值得提倡，但她是个危险的人，不择手段的人，翻脸不认人的人，以她的个性，势必展开疯狂的报复。你们一定要与她划清界限。理由还有一个，那就是卓无穷。”

“上一代江湖，卓无穷与赫无铭并称天下绝世痴情郎。赫无铭就是赫以北的父亲，身世复杂，但消失已久。而赫以北只因爱情而出现，故而无需过多关注。但卓无穷就不同了。”

“卓无穷就在你们身边，他可以无条件为希女子道人做一切事情，而且不计代价，尽管他俩曾经的那段情早已死去。”

“爱情，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要命的东西。”

“让我歇一歇。说不动了。”

一番话下来，黄酸八种已濒油尽灯枯。崔花雨跑了出去，很快就用树叶盛了山泉过来。黄酸八种有所恢复：

“我只能喝得动小姑娘的好意。”

“黄酸先生不客气。”

“打起精神来，认真听下一句话。”

“您老请。”

“你可愿意成为龟忍一派的第十二代传人？”

别说察言观色，哪怕崔花雨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黄酸八种那一张写满了无限期待的脸，她坚毅地说：“我愿意。”

黄酸八种终于笑了，这回可不仅是大眼睛笑，而是整个人都笑了，尽管这个人越笑越丑，尽管这一笑又夺去了三成残命。他笑着对崔狗儿说：“你个龟儿子天赋不够，不过你这种人只要充分发挥出自身长处，武功也无需太高，你明白老子的意思吗？”

“老子不明白。”崔狗儿保持原状。你爱明白不明白。黄酸八种径自将龟壳斗笠戴在崔花雨头上：

“此乃龟忍信物，龟忍剑、龟忍武学就在其内。”

“徒儿崔花雨叩谢师父。”崔花雨跪拜在地，恸哭不已，因为黄酸八种的小嘴开始冒血，黑色的血。

“起来吧我的宝贝徒弟，为师等你很久了。”

“师父。”

“别哭了，再认真听我啰嗦几句。”

“师父请。”

“修炼龟忍武学，天赋固然重要，但修心需与之并驾齐驱。三百年来，龟忍弟子的武学修为千差万别，高则鲜逢对手，低则不入流，最根本原因就是修心成果的差异。修得良心，再以心养性，性劣而武拙，性优则武巧，龟忍神剑手底蕴深厚，如若善于巧用，遇强则强，无坚不摧。为师看好你，你一定会是龟忍一派新的骄傲。”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弟子绝不负师父所托。”崔花雨擦干眼泪，恭恭敬敬地完成了三鞠躬。

“把手给我。”

龟忍一派两代传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年岁之长短，而在于传承。崔花雨只觉一股暖流周身环绕，如嗷嗷待哺时父母的怀抱。黄酸八种说：

“修炼龟忍武学，十四经之气将一点一滴地凝聚丹田，最终形成原气，这就是你此刻体验到的暖流了。但为师的原气并非内力，它就像启蒙老师一样只能助你良好起步，之后就靠个人修为了。”

又说：“当你练就个人专属原气之时，龟忍武学方谓大成。而专属原力的功效，每个人不尽相同，届时你自会明白。”

又说：“欲成事，必勤奋。也只有勤奋才能激发出你的全部天分。退千万步来说，哪怕不学文不修武，一个勤奋之人的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勤奋是行动，更是品质，修心必不可少。”

“恕晚辈冒昧打岔一句。”木香沉说，“家父杨不扬曾言，天下武林惟有龟忍一派的内家心法能练成原气，然原气之于真气，如水之于鱼，为何前辈方才不拿原气护体？”

“对方势强，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防住最后一击，但我有十足的把握将它留给我的徒儿。命该如此，死又何妨？希望我的死，能给你们这帮年轻人的成长带来些许感悟——人无法掌握世界、命运以及他人，却能掌握自己，而掌握好自己，就能改善世界、命运以及他人。”

崔花雨问：“师父如何知道徒儿会来？”

“狗儿到了，花雨岂有不来之理？你二人之于对方，引小兄弟适才的话说，就是如水之于鱼。”

“师父夐明，就是不懂照顾自己。”

“还有一件私人的大事。”

“师父请。”

“这世上尚有一位龟忍高手——你的师叔，我二人有一赌约，赌的就是为师这辈子绝不与人动武。倘若你俩有缘相见，你绝不能将为师破戒的事情告知，要不然为师就输了。其实为师并不怕输，而是因为赌注太过离奇，哪怕为师不死，也兑现不了。”

“师父嘱托，弟子谨记于心。”崔花雨不明就里，但这种情景不便多问，也没资格过问就是了。

“龟忍一派崇尚民俗生活，不显山不露水，不争锋不出头，为师也因此装疯卖傻了大半辈子，是该醒醒了。数十年来，为师反观其行，实则弊大于利，尤其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大是大非面前，有能力者自得担起大梁。为师宣布，龟忍一派自十二代起，废除该条门规。而你尽管发挥个性，让龟忍一派重入江湖，行侠义之风，铸侠义之名。”

“徒儿绝不让师父失望，徒儿绝不负龟忍使命。”

沉默片刻。一声长叹。黄酸八种又说：“不过话说实在，老子还是最为留恋江城的岁月，自由自在穷开心，可惜啊……也可贺啊，小鸟儿终将要长大的，终将要离开父母的巢穴远走高飞的。”

木香沉闻言一阵心酸，正欲开口，却让崔狗儿抢了先——他突然跪直身子，对着黄酸八种叫了声：

“爹。”

一“鸣”惊人，然而他依旧“平静”如斯。木香沉与崔花雨愣住了，浑浑噩噩地瞪瞪这个，又瞪瞪那个。黄酸八种倏地微仰脸庞，呈现出了一副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笑容，他问：

“凭什么？”

崔狗儿面无表情，声音平稳：“凭我娘说我的亲爹一身本事，却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窝囊废多的是，为何偏偏是老子呢？”

“住嘴吧老混蛋。您就是我娘嘴里的那个窝囊废。我娘说，她是个嫌贫爱富之人，而那个窝囊废又实在是太窝囊废了，再爱也得抛弃。她又说，她跟我的新爹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当然就是那个窝囊废留下的杂种了。”

“她指名道姓了？”

“您在怕什么呢，怕我独吞您的遗产吗？”

良久的沉默。复杂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天上掉下来一个龟儿子，难不成就是专门为老子送终来着？”黄酸八种突然仰天长笑，笑出一生苦闷，笑出漫天血丝。

“徒儿还责骂过师父，为何一口一个龟儿子、一口一个龟孙地骂人家，原来您老就是龟爹，”崔花雨哭成了泪人儿，“爹。”

黄酸八种继续笑：“又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女儿。”

“我就想问您一句话，”崔狗儿扶住风雨飘摇中的黄酸八种，“这件事情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却为何故作不知？”

“老子一直在你身边。”

“我呸。您好意思说这种话？我每一天都差点穷死。”

“穷？这个是真没办法。老子比你还穷。”

“您可以不穷的。”

“老子要是给你一座金山银山，你现在有身上的这些本事吗？你有可能连一条狗都不如。”

“别做假设，老子讨厌假设，老子的假设全是用来骗人的。”

“到头来还不是给了你一车钱？这不是假设。”

“老子不稀罕。我想知道的是以前，以前的您完全可以不穷的，但为什么装窝囊废？您满嘴忧国忧民，却为何不务正业？”

黄酸八种没有回答，而是闭上眼睛，像在思考着什么。人无完人，无完人自然也就没有完美的人生，没有完美的人生自然就会留下无尽的思考。就是这样，龟忍一代功夫巨匠溘然长逝。有道是：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

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事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