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血土里的种子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3416字 发布时间:2025-08-11

第二十一章 血土里的种子

 

黑风岭的夜比陈年的墨锭还浓,泼洒在连绵的山坳间,连星光都渗不进半分。山风卷着白日炮战残留的硝烟味,顺着老窑的裂缝往深处钻,与张婆子熬制的草药苦涩、炭火的焦香、还有众人身上经年不散的汗馊味缠在一起,在窑顶凝成股说不出的怪味,像极了战场遗尸堆里的气息。

 

春桃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松枝,火苗"腾"地窜起半尺高,映亮了蜷缩在草席上的周大夯。他那张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此刻拧成一团,冷汗顺着额角的伤疤往下淌——那是天启年间在宁远城头被流矢划伤的旧伤,此刻倒像是新裂开的口子。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攥着身下的草席,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骨头,左臂空荡荡的袖管里,渗血的布条已变成深褐,边缘晕开的血渍像朵在暗处悄然绽开的罂粟。

 

"又疼醒了?"春桃放下手里的药杵,轻手轻脚凑过去。她从药篓里翻出片晾得半干的薄荷叶子,是张婆子特意为周大夯备的,带着点清冽的草木气。她将叶片轻轻按在周大夯的额头上,绒毛蹭得他眉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夯子哥说过,这伤得疼够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结痂,就像咱地里的冬小麦,不挨过三九天的冻,开春抽不出壮实的穗子。"

 

周大夯眼皮没抬,喉结在松弛的皮肉下滚了滚,从牙缝里挤出个字:"药......"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前几日喊杀时被火药熏伤了喉咙的缘故。

 

春桃赶紧转身,从窑壁边的陶罐里倒出药汁。黑褐色的液体在粗瓷碗里晃荡,映着她眼里跳动的火光。这药是张婆子用祖传的方子熬的,里面掺了独眼龙从清兵尸体上搜来的金疮药——那是种乳白的粉末,混在草药汤里像撒了把碎银子。"刚温过,有点烫,慢点喝。"她用豁口的木勺舀了点,凑到嘴边吹了吹,才小心地送到周大夯嘴边。

 

药汁刚过喉咙,周大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的伤口被扯得裂开,血珠顺着粗布衣襟往下滴,落在铺在地上的草席上,洇出个铜钱大的红圈。春桃慌忙按住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后背的肌肉,硬得像块冻在冰里的石头,却在微微发抖,像困兽在皮下挣扎。

 

"别......动......"周大夯喘着粗气,猛地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这......是......活的......"

 

春桃的手被他按得紧紧的,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沉稳的起伏,像座正在呼吸的小山。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爹在田里犁地,那匹老黄牛喘着粗气的样子也是这样——明明累得肋骨根根可见,蹄子却还在往深里踩,铁犁划过冻土的声音,和此刻周大夯胸腔里的搏动竟有些相似。

 

窑外传来窸窣声,先是碎石滚动的轻响,接着是压低的对话。春桃抄起墙角的镰刀,周大夯也挣扎着要坐起,却被她按住。"是铜锤哥他们。"她辨出了铜锤那标志性的大嗓门,虽然压得很低。

 

果然,窑门被推开道缝,铜锤和独眼龙钻了进来。两人都裹着层黑灰,像从炭堆里刚爬出来的,只有铜锤那对铜铃似的眼睛还亮着,独眼龙的独眼里则架着片磨薄的水晶片——那是从清兵的望远镜上敲下来的,边缘被他用石头磨了三天才光滑。

 

"捡着好东西了!"铜锤把手里拎着的清兵干粮袋往地上一倒,黄澄澄的小米滚出来,混着两颗没嚼完的炒豆子,在火光里闪着诱人的亮,"那几个跑回去的清兵吓破了胆,连干粮都扔了。还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边角被火药熏得发黑,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颗铅弹,圆滚滚的像串小珠子,"是那牛录的佩枪里的,够咱们做几发铁珠炮了!"

 

独眼龙没说话,径直把那半截佛郎机炮筒往石板上放,"哐当"一声,震得蜷缩在角落的王老汉咂了咂嘴,却没醒。老人昨晚写了半宿字,此刻还在打盹,嘴角挂着点口水,沾着炭末子。独眼龙用块粗布擦着炮筒内侧的锈,独眼里的光越来越亮:"这玩意儿能改,俺看行。把后膛敲圆了,装火药的地方用铁皮箍紧,准保炸不了膛。当年在宁远城,俺见过铁匠改火炮,就是这么敲敲打打的,敲一下,火炮就多一分力气。"他空荡荡的右眼窝用新换的黑布裹着,布面上沾着点草药汁,是张婆子特意熬的薄荷水,说能提神,黑布边角还绣着朵小小的野菊——那是他过世的媳妇留下的手艺,针脚细密得像蛛网。

 

春桃突然想起那个断腿的清兵,不知他爬远了没有。她往窑口看,黑黢黢的山道像条吞人的蛇,只有风刮过松枝的"呜呜"声,像谁在暗处哭。"张婆婆,"她轻声说,目光落在正给胜儿换尿布的老人身上,"那清兵......会不会带更多人来?"

 

张婆子抬起头,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堆雪盖在头上,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经年的窑灰,却显得很精神。她正给胜儿换尿布,婴儿的小屁股冻得通红,她用自己的衣襟裹着焐了焐,才慢慢包好。"来就来呗,"老人的声音里带着股稳劲,像压在箱底的老棉絮,"咱们有这黑风岭当靠山,有这些能炸响的玩意儿,还怕他们?当年俺嫁的第一个汉子,就是跟李自成的兵打仗死的,他说过,只要还有口气,就得跟欺负人的硬干。"

 

柳芽抱着那株麦苗,蹲在火堆边。他的左脸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去年清兵烧村时被火星烫的,此刻在火光下泛着红。他用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麦苗叶片,嫩芽上的露珠早就干了,叶片却更绿了些,根须在陶碗里盘得更密,像只攥紧的小拳头。"俺娘说,种子落进土里,不管是好土坏土,都得往深里扎。"他仰起脸,鼻尖沾着点窑灰,像块暗红的痣,"这苗长在火药味里,将来肯定比别的麦子壮。"

 

周大夯突然笑了,笑声扯得伤口疼,他却不管,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柳芽的头:"对......就像......你......"

 

柳芽没听懂,却跟着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豁着个小口,像个月牙。他把陶碗往周大夯身边挪了挪,让火苗能照到更多的根须:"俺给它多晒点火光,说不定长得更快。"他的瘸腿在地上轻轻蹭着,裤脚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脚踝。

 

铜锤和独眼龙已经开始摆弄那半截炮筒。铜锤捡起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对着炮筒变形的地方砸下去,"叮叮当当"的响声在窑里回荡,像在打铁。他胳膊上的肌肉块块隆起,汗珠顺着黝黑的脖颈往下淌,在胸口冲出两道白印。独眼龙则用小刀刮着内侧的锈,铁屑簌簌往下掉,落在石板上,像撒了把碎星星。"得弄根铁管当炮膛,"铜锤抹了把汗,"西坡的废矿里有铁管,是前明挖矿用的,俺明天去扛两根回来。"

 

"俺也去!"柳芽举着手,瘸腿在地上跳了两下,像只刚学飞的鸟,"俺知道那地方,去年跟爹去采过蘑菇,矿道里黑得很,得拿火把才敢走。"

 

春桃把小米收进陶瓮,瓮是她从王家村废墟里扒出来的,肚子上有道裂纹,用布条缠着才没漏水。瓮底还留着点上次的糙米,混在一起倒也看不出来。她数了数米粒,够熬两顿稀粥,心里踏实了些。"俺去摘点野菜,"她把药篓背起来,篓绳在肩上勒出的红痕还没消,像两条细蛇,"南坡的荠菜该冒芽了,掺在粥里能顶饿。"

 

张婆子突然叫住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红糖,糖块上还沾着点棉絮。"给你,"老人把糖块塞进春桃手里,糖渣子蹭在她粗糙的掌心,"熬粥时放进去,给孩子们甜甜嘴。这是当年给俺家老头子做月子糖剩下的,藏在墙缝里才没被搜走,甜得很。"

 

春桃的手被糖块烫了似的缩了缩,又紧紧攥住。这甜味,她有多久没尝过了?自从王家村被屠,她就忘了甜是啥滋味,嘴里总带着股血的腥气。她把糖块往怀里塞,贴着心口的地方,那里还藏着周大夯给的半块麦种,硬邦邦的,像颗没发芽的希望。

 

天快亮时,老窑里终于安静下来。铜锤和独眼龙靠在炮筒上打盹,两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像两只较劲的野猪。王老汉的咳嗽声停了,呼吸匀得像风吹麦浪。胜儿在张婆子怀里咂着嘴,小脸红扑扑的,大概是梦见吃奶了。周大夯的眉头舒展些,断臂的布条虽还在渗血,却慢了许多,像雨后渐歇的溪流。

 

春桃没睡,她坐在火堆边,看着那株麦苗。借着跳动的火光,她看见泥土里冒出点新的须根,白生生的,像条小虫子,正往深处钻。她突然想起周大夯说的"火烤过的土才肥",想起那清兵断腿处的血在山道上拖出的红痕,想起石板上王老汉写的"战"与"生"挨在一起的字,笔画间的火星子像两人说话时溅出的唾沫星。

 

也许,这黑风岭的土,早就被血泡透了。那些死去的人——王家村的乡亲、战场上的士兵,那些流的血,那些炸响的火药,都成了种子的养料。就像这株在老窑里长大的麦子,不管外面是炮火还是刀光,只管往深里扎根,往高里生长。

 

她轻轻摸了摸胸口的麦种,硬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像颗要醒的芽。春桃笑了,把脸贴在微凉的窑壁上,听着外面山风渐歇,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是铜锤三天前从山下抓来的老母鸡,羽毛都掉了大半,昨晚刚下了个蛋,此刻正咯咯地在窑角刨土,大概是想把蛋藏起来。

 

新的一天要来了。春桃知道,今天还会有火药要埋,有炮筒要修,有野菜要挖,说不定还会有清兵上山。但她不怕,就像那株麦苗不怕黑风岭的夜,她也不怕这乱世的刀光剑影。

 

因为她的心里,也有颗种子,正借着血与火的滋养,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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