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照星也不疑有他，便弯腰踩着搭在洞口的梯子下到洞内。刚一落地，上面的乞儿便又将那块木板盖了回去。

木板盖上以后，四周立刻陷入黑暗。岳照星点亮了从怀里摸出的火折子，微弱的火苗照亮了周身半尺的范围。

等火苗稳定之后，岳照星一躬身，钻入了面前一条只有半人高，仅容一人通过的地道。

这条地道只有两丈来长，地面上铺着木板，四周的土壁之上除了能看到当初挖掘地道之时的痕迹以外，在每隔几步便有一些不知从何处拆来的破旧青砖和木料作为支撑点，加固地道。同时，因为通风不好，地道内有一股混合着土腥气的霉味。

在地道中段的右侧，有一条可容人起身行走，斜向下的岔路。可岳照星却径直走过，直到地道的顶端才停下脚步，向左右看了看，两侧各有一条岔路，也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火把照明。

但岳照星却没有向任何一侧转身前行，而是抬手在面前的土壁上先缓，再急，再缓地拍了九下。

只听“喀啦”一声，刚才那块土壁突然像一扇门一样，被人从里侧拉开。

门后是一条斜斜向下的地道，与外面的这条地道相比着实是宽敞了不少，足以让三名成年男人并排直身行走还不觉得拥挤。而且，地道内一些关键部位以木石加固，道路两旁和墙壁上也有火盆和火把用来照明。也正因为内侧地道比外侧地道宽敞，所以在两条地道的连接处，也就是被打开的“土壁门”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及人胸腹的土台。

此时的土台后面，站着一肌肉虬结的壮汉：“岳少侠，老大让我来接你。”岳照星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你们老大是怕我迷路，还是怕我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听到岳照星如此说，那壮汉也不着恼，只是咧嘴一笑。而这句话也确实是一句玩笑话，所以，岳照星说完以后便晃灭了手中的火折子，跳下土台，反手关上了那扇在木板外侧敷上黄泥伪装而成的“土壁门”。

岳照星由壮汉带领着，沿着地道一路向前，地道中时不时地有微风拂过，所以，先前那股混合着土腥气的霉味也淡了很多。岳照星心知，这是因为地道上方有无数隐蔽起来的通风口。这些通风口或是掩于枯井之中，或是藏于树根缝隙之下，若非熟知之人极难发现。

沿途两旁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房间，这些房间都是依托于废弃的地窖、密室、冰库甚至是天然地穴改扩建而成。或是作为仓库，用来存放私贩货物、伪造的官凭路引、潜济时所用的食物、水源和御寒衣物等；或是用作生活起居所用。

所谓私贩，是民间对朝廷管控商品的私自贩卖。除了本朝民间的私下交易以外，在边境城镇也存在与境外勾结的私贩活动，即后世所称之为的走私。而伪造的官凭路引则是潜济的必备之物。

这两项便是这个名为“幽穴”的帮会赖以生存的地下生意。

那名壮汉领着岳照星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伸手在门环上两慢三快地敲了五下。片刻后，门内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带他进来吧。”

那壮汉听后，将大门推开，侧身站到门边，将岳照星让进房间。

岳照星迈步进入进，环顾四周，只见房内四周摆着几个火盆，墙壁和地面由青石铺就，就连顶部也做了处理。岳照星之前几次来的时候曾了解到，这间房间原本是一座荒废的冰窖，乃是幽穴帮的核心所在，也是帮中最宽敞的房间。

正对房门的，是一张被皮革罩起来的桌子，其实是一张沙盘，其中所塑的是大同府周边的地形，上面还用不同颜色标注着一些鲜为人知的，能巧妙绕开关隘的羊肠小道，用来规划每次行动的路线。

沙盘两边摆着一些旧木椅和长条凳，是平时帮中核心议事所用。正对着沙盘的是一张翘头长桌，桌上除了笔墨纸砚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把机栝张开，已经勾好弓弦的手弩。

在这张桌子的后面，坐着这把手弩的主人，也是这座地下之城的王者，薛瞎子。

薛瞎子其实并不瞎，只不过因为他自小生活在这座地下之城，长期幽暗的生活环境，对双目影响极为严重，尤其是从漆黑的地下突然上到地面时，对双目更是巨大的损害，所以，他每次外出之时都以厚厚的黑布遮眼，时间长了，便被人叫作了“瞎子”，至于他的本名，反而被人忘了。

在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麻布。岳照星知道，那块麻布所遮住的，是一张同样巨大的山西行都指挥使司的地图，地图上标有周边所有的要塞隘口，在这些隘口的标注点旁边，还贴有一些纸条，其上所载内容乃是这些边塞隘口的换防时间。

这些关键情报的来源，都是遍布街巷的帮众成员所搜集。他们或是混迹于街头的乞儿泼皮，或是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但出于安全考虑，这些最基层的帮众只是通过既定的信息传输渠道和方法将搜集到的情报传送出去，并不知道帮会总部在哪，以及进入总部的办法。

同时，这些帮众还是潜济生意上最外层的“触手”。需要潜济出境的人找到他们后，他们会通过特定的信息传递渠道，联系到帮会中负责潜济的高层。收到消息后，高层会在暗中观察需要潜济的“客户”，并会暗中调查“客户”的背景。

在确定安全后，才会再通知这些帮众，让他们将“客户”带到指定地点，由专门负责接应的人接到总部，做进一步的商讨，并在确定好计划后，留在总部中等候潜济。

也正是这样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才保证幽穴帮自元末动乱存活至今。

“呵呵呵，岳少侠，许久不见了。”坐在桌后的薛瞎子干笑了几声，终于开口。只不过，沙哑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加之一旁火光的跃动，使得薛瞎子的脸看上去阴晴不定，更加难以捉摸。

岳照星却并不以为意，随便找了一条长凳坐下，将斗笠放在一旁，单刀直入：“我这次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薛老大帮我查个人，价钱我照付。”说完，从怀里掏出几张宝钞扔到了面前的沙盘上。

薛瞎子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说着从桌后站起身，走到岳照星身旁坐了下来，显得甚是亲近，就连语气也和善了许多。

“亲兄弟明算账，对咱们之间的关系只好不坏。”岳照星笑道，同时向着薛瞎子伸出手。薛瞎子笑了笑，把那块刻着“薛”字的木牌放到了岳照星手里。

“说吧，这次让哥哥帮你查谁？”薛瞎子问道。岳照星道：“最近你们有没有潜济的计划？”听到此话，薛瞎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岳照星却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我想让薛老大，帮我查两个人。”

随后，岳照星就将自己身上所负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并提到自己猜测他二人可能会通过潜济前往北元。

此时，薛瞎子才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可惜，这次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已经将近一年没送人潜济了。你来的时候肯定也看到了，那些给潜济者临时休息的屋子都是空的。”

岳照星回想自己一路所见，确实如此。薛瞎子继续说道：“许是因为新皇登基，所以最近一年来边防军力加强了不少。不仅如此，一个月前，还进行了整体的边军换防。”

薛瞎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个火盆旁边：“不过，我还真有个消息，或许能帮到你。”

“你也知道，做我们这行的，在对面得有个接头的合伙人。我有个暗桩传来一条消息，我在北元那边的合伙人最近十来天总带着十几个北元人在距大同两百多里的云川卫附近徘徊，像是在等着接什么人。”

岳照星一惊：“云川卫？那不是咱们的卫所吗？他们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附近，还是连着十几天。”薛瞎子笑道：“云川卫是洪武二十六年所设。但洪武二十五年时，其西边的东胜卫内迁，导致云川卫过于前突，周围大片土地被鞑靼部控制，并时常袭扰。”

“加之云川卫的兵力又严重不足，无法长期驻守，只能通过‘烧荒’和‘搜套’等战术袭扰鞑靼部。时间一长云川卫就成了明军名义上的管辖之地。再加上位于云川卫东南的玉林卫，这两个卫所所管控的大片区域就成了明朝与北元鞑靼部之间大片的瓯脱地。”

“而如此一来，这里也是北方九边重镇中，几个为数不多的防御相对薄弱的地方之一。也因此，北边很多干我们这行的人都选择从这里出境。”薛瞎子转过身，“我猜，我那个北元的合伙人要接应的，十有八九就是你要找的这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