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年间,夏。
蜀中,锦官城外三十里,有村名“百花坞”。此地气候温润,溪流环绕,山坡上开满各色野花,是养蜂酿蜜的好去处。村中女子阿香,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养蜂好手。她与寡母相依为命,守着十几箱蜂,酿出的蜜色如琥珀,香沁心脾,人称“蜜娘子”。
阿香性子温顺,如同她养的蜜蜂一般勤恳。每日清晨,她头戴纱笠,身着素衣,在蜂箱间轻盈穿梭,哼着蜀中小调,与嗡嗡飞舞的蜂群仿佛心意相通。村中孩童都爱看她养蜂,却无人敢靠近那些看似温顺实则带刺的生灵。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村中一霸——黄四郎打破了。黄四郎是里长黄扒皮的独子,仗着家中有些田产和父亲的权势,在村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他早就垂涎阿香的美貌,几次三番上门骚扰,都被阿香冷脸拒绝,更被护主的蜂群蜇得抱头鼠窜,怀恨在心。
这一日,黄四郎带着几个泼皮狗腿,趁着阿香母亲进城卖蜜,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阿香家简陋的小院。
“阿香妹子!四爷我又来看你了!” 黄四郎一脚踹开虚掩的柴门,满脸淫笑地走进来,目光贪婪地在正在整理蜂脾的阿香身上扫视。
阿香一惊,放下手中的蜂脾,警惕地后退几步,声音带着颤抖:“黄四郎!你又来做什么?!我家不欢迎你!快出去!”
“出去?” 黄四郎嘿嘿一笑,逼近一步,“四爷我今儿个心情好,特意来尝尝你这‘蜜娘子’…到底有多甜!” 他身后的泼皮们发出猥琐的哄笑。
“你…你无耻!” 阿香气得脸色煞白,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扫帚护在身前,“再不走!我叫蜂了!”
“叫蜂?哈哈哈!” 黄四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嚣张地指着院中排列的蜂箱,“就凭这些破虫子?上次是四爷没防备!今天,我看谁敢蜇我!” 他猛地一挥手,“给我按住她!”
两个膀大腰圆的泼皮立刻狞笑着扑了上来!
“啊!放开我!” 阿香拼命挣扎,手中的扫帚被打落在地。她情急之下,对着蜂箱大喊:“蜂儿!蜇他们!”
嗡嗡嗡!
几只巡逻的工蜂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危机,立刻飞向黄四郎等人!然而,黄四郎等人早有准备,脱下外衣胡乱挥舞,竟将几只蜜蜂打落在地!
“哈哈哈!看到没?没用!” 黄四郎得意大笑,一把抓住阿香纤细的手腕,将她狠狠掼在地上!阿香痛呼一声,额头磕在坚硬的石阶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 黄四郎看着阿香额头流下的鲜血和因恐惧而苍白的小脸,眼中邪火更盛,“今天,就让四爷好好教教你规矩!” 他狞笑着,开始撕扯阿香的衣衫。
“救命!救命啊!” 阿香绝望地哭喊挣扎,声音凄厉。
“叫吧!叫破喉咙也没人敢管四爷的事!” 黄四郎和泼皮们肆无忌惮地狂笑。
院中的蜂群似乎被这惨剧激怒了,嗡嗡声瞬间变得狂暴而密集!更多的工蜂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施暴者!但黄四郎等人挥舞着衣物,甚至点燃了随手抓来的干草驱赶,蜂群一时竟难以近身!几只勇敢的工蜂撞上挥舞的火焰,瞬间化为灰烬!
阿香看着为了保护她而葬身火海的蜂儿,看着黄四郎那张因欲望而扭曲的丑恶嘴脸,无边的绝望和滔天的怨愤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爆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泣血的诅咒:
“黄四郎!你不得好死!我阿香便是化作厉鬼!也要让你血债血偿!让这蜂群…食你血肉!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诅咒声如同惊雷,在小小的院落中回荡!话音未落,阿香猛地挣脱一只手,抓起地上摔碎的半块瓦片,狠狠划向自己的脖颈!
“噗——!”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也溅了黄四郎一脸!
“啊!” 黄四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哆嗦,松开了手。看着阿香迅速失去生机的身体和那双死不瞑目、充满怨毒的眼睛,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死…死了?” 一个泼皮声音发颤。
“妈的!晦气!” 黄四郎抹了把脸上的血,强作镇定,“死了活该!拖出去扔后山喂狼!把这里收拾干净!”
泼皮们七手八脚,草草地用破席子卷起阿香的尸体,抬着往后山乱葬岗走去。黄四郎也骂骂咧咧地带着人离开了小院。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阿香颈间流出的鲜血,如同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渗入了院中湿润的泥土里。更诡异的是,院中那些原本因驱赶而显得有些混乱的蜂群,在阿香咽气的瞬间,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蜜蜂,无论工蜂、雄蜂还是蜂王,都停止了飞舞和嗡鸣,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半空中!它们小小的复眼中,原本温和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如同金属般的暗金色光芒!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怨气,混合着蜂蜜的甜香,如同无形的风暴般,在小小的院落里酝酿、升腾!
……
当夜,黄家张灯结彩,大摆筵席。黄四郎为了压惊,也为了炫耀,请了狐朋狗友和几个帮凶泼皮在家中饮酒作乐。
“来来来!干了这杯!为四爷去去晦气!” 一个泼皮谄媚地举杯。
“哈哈哈!一个臭养蜂的贱婢!死了就死了!也敢咒四爷我?” 黄四郎灌下一杯烈酒,脸上带着病态的亢奋,“还想让蜂子蜇我?呸!明天我就带人把她那破蜂箱全烧了!看那些破虫子还敢…”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阵奇异的、如同无数金铁摩擦般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涌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喧嚣!
“什…什么声音?” 席上众人都被这诡异的声音惊得停下了杯箸。
“噗!”
“噗噗噗!”
黄家大院所有的灯火,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扑灭!整个宅邸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房屋的轮廓。
“啊!灯怎么灭了?”
“快!快点灯!”
“鬼…鬼啊!”
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黑暗中,桌椅翻倒声、杯盘碎裂声、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片混乱的黑暗中,一点**金黄色的光芒**在庭院中央亮起!光芒迅速扩大、拉长,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那身影由无数**飞舞的金色光点**构成,如同流动的液态黄金!身影越来越清晰,最终化作一个身着鹅黄色衫裙的女子!
女子容颜秀美,正是死去的阿香!但她的眼神却冰冷如万载寒冰,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周身散发着滔天的怨气和一种非人的、如同蜂群般的极致秩序感!在她身后,是遮天蔽日、如同金色风暴般盘旋飞舞的蜂群!每一只蜜蜂的眼中,都闪烁着与黄衫女子如出一辙的冰冷暗金光芒!
“黄…黄四郎…” 黄衫女子开口,声音不再是阿香的温软,而是如同亿万只蜜蜂同时振翅发出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嗡鸣,冰冷地穿透黑暗,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辱我…杀我…此仇…当以血偿…以命祭…”
“阿…阿香?!鬼!你是鬼!” 黄四郎吓得魂飞魄散,酒醒了大半,连滚爬爬地向后躲藏,“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是…是你自己…”
“狡辩…无用…” 黄衫女子——蜂娘子,缓缓抬起由金光凝聚的手指,指向黄四郎,“蜂群…听令…噬!”
“嗡——!!!”
如同接到最高指令!遮天蔽日的蜂群瞬间化作一道道金色的死亡洪流,精准地扑向黄四郎和他那几个参与施暴的泼皮狗腿!速度之快,如同闪电!
“啊——!!!”
“救命!痛死我了!”
“滚开!滚开啊!”
惨绝人寰的哀嚎瞬间爆发!黄四郎和泼皮们被无穷无尽的金色蜂群彻底淹没!无数的毒针刺入他们的皮肉,注入致命的蜂毒!蜜蜂们甚至钻入他们的口鼻、耳孔、眼睛!疯狂地噬咬!那场面血腥而恐怖,如同被亿万只微小的食人蚁瞬间啃噬!
其他宾客吓得屁滚尿流,连滚爬爬地逃出黄府,连头都不敢回。黄扒皮和家丁们试图上前救人,刚靠近就被外围警戒的蜂群毫不留情地蜇倒,满地打滚。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蜂群如同退潮般散去,重新汇聚到蜂娘子身后。原地,只剩下几具面目全非、肿胀如球、布满密密麻麻蜂针孔洞的恐怖尸体!黄四郎和那几个泼皮,早已在极致的痛苦中断了气,死状极其凄惨。
蜂娘子冰冷的目光扫过黄府奢华的庭院,扫过那些吓得瘫软在地、屎尿横流的黄家人。她没有任何停留,身影再次化作无数金色光点,融入身后那庞大的蜂群之中。
金色的蜂云如同完成了使命般,带着低沉而威严的嗡鸣,升腾而起,朝着阿香家小院的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
次日清晨,村民们战战兢兢地来到阿香家的小院。院中一片寂静,蜂箱完好无损,却空空如也,一只蜜蜂也没有了。在阿香昨日遇害、鲜血浸透的那片土地上,一夜之间,开满了大片大片从未见过的**奇异黄花**!
那黄花形如小铃铛,花瓣纤细,通体呈现出一种纯净、温暖、却带着一丝哀伤的**金黄色泽**,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一种清冽微甜的香气。阳光洒在花海上,反射着点点金光,美得动人心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与悲凉。
村民们默默地看着这片黄花,又看向后山乱葬岗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无人敢去采摘这些花朵,也无人敢再踏入黄府那如同鬼域般的宅邸。
黄四郎等人暴毙的消息传开,官府来人草草查勘,看到那恐怖的死状,只以“恶疾暴毙”结案,匆匆掩埋了事。黄扒皮经此打击,一病不起,黄家迅速败落。
百花坞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每年阿香的忌日前后,那片开在旧日血泊上的奇异黄花,便会准时绽放,金黄一片,香气弥漫。偶尔有顽童靠近,不慎吸入过多的花香,便会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麻痹,如同被细小的蜂针轻轻刺了一下,很快便会恢复,却再也不敢靠近那片美丽而诡异的花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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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蜂娘子(蜂群怨灵)
出处:蜂群护主、复仇的传说古已有之。《岭南异物志》载:“蜂有义者,主亡则群聚守尸,仇至则攻之至死。” 本章所述“蜂娘子”,升华了“虫豸有灵”的观念,融合了“女子含冤化厉鬼”的民间传说(如“窦娥冤”),赋予蜂群高度秩序化的复仇意志与拟人形态。
本相:非自然精怪,乃养蜂女含恨自戕时,滔天怨念引动整群与之心意相通的蜜蜂精魄异变所成。蜂群意识高度统一,化为身披黄衫的女子怨灵形象(蜂娘子),兼具阿香怨念的执著与蜂群冷酷的秩序性。其力源于怨念与蜂群共生,可驱使蜂群进行精准复仇。怨念得偿后消散,残留奇花。
理念:以极端秩序执行冷酷审判,用生命终结无序之恶。蜂娘子代表被压迫者怨念的终极爆发,其复仇非混乱泄愤,而是如蜂群般精准、高效、冷酷无情,以施暴者最恐惧的方式(万蜂噬身)完成终极审判,昭示天道轮回之不可违逆。
(第十六章 蜂娘子的审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