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并未因离开扬州而停歇，反而愈发绵密冷冽。官道泥泞不堪，车轮碾过，溅起浑浊的水花。车厢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龙啸云脸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严世贞那张带着朱砂霜花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无处不在的阴影，精准致命的狙杀警告，让他这位潜伏多年的皇城司暗桩，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寻欢。
李寻欢闭目养神，气息均匀，仿佛只是寻常赶路。但龙啸云知道，这位探花郎平静的外表下，是比寒铁更坚韧的意志。他的袖中，贴身藏着那枚完整的青铜虎符和琉璃地图玉珏，那是破局的关键，也是催命的符咒。而坐在李寻欢身侧，抱着那柄破布缠裹的细剑，如同沉默石像的少年阿飞，则让龙啸云的眼神更加复杂。这少年快剑惊人，直觉如野兽，但来历不明，是福是祸，殊难预料。
“李巡按，”龙啸云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在雨打车篷的嘈杂中显得有些干涩，“虎丘已成龙潭虎穴。严世贞既已知晓地图合璧，必在彼处布下天罗地网。我们此行，无异于自投罗网。”
李寻欢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沉静如水：“龙兄以为，我们还有退路吗？”
龙啸云一滞。是啊，从他们接下这趟差事，从霜夫人染血托付，从郑彪金刀震出虎符那一刻起，退路就已经断了。严世贞的网，早已悄然收紧，无论他们走向何方。
“只是，”龙啸云压低声音，“敌暗我明，对方在虎丘经营多年，必有重重埋伏。单凭我们几人，恐力有不逮。是否……联络江南道驻军或皇城司分舵？” 这是他作为暗桩的本能，寻求官方力量的支援。
李寻欢轻轻摇头：“严党根深蒂固，江南官场，焉知谁人可信？皇城司内部，又岂能保证没有‘夜星寒’的眼睛？此刻求援，无异于引狼入室，打草惊蛇。唯有出其不意，方有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况且，虎丘秘库，关系重大。在尘埃落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龙啸云默然。他知道李寻欢说得在理。严世贞的手，早已伸进了朝廷的每一个角落。信任，在此刻成了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阿飞依旧沉默，只是将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了些，目光透过车窗缝隙，警惕地扫视着雨中的荒野。他对官场的倾轧毫无兴趣，他只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和杀机。跟着李寻欢，有饭吃，有架打，这就够了。
车马在雨水中艰难跋涉，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苏州城外。他们没有入城，而是在龙啸云的指引下，绕过繁华的姑苏城郭，沿着一条僻静的小道，直奔城西北的虎丘。
虎丘，又名海涌山，素有“吴中第一名胜”之称。然而此刻，笼罩在凄风冷雨中的山峦，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谲。古树参天，枝桠在风雨中扭曲狂舞，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苔藓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血腥气。
按照琉璃地图上北斗七星光点的方位校准，秘库的入口，指向虎丘后山一处人迹罕至、名为“剑池”的幽深寒潭附近。相传此地乃吴王阖闾埋剑之所，剑气千年不散。
弃车步行。雨水打湿了所有人的衣衫，寒意刺骨。龙啸云带来的几名皇城司精锐在前探路，神情紧绷，手握刀柄，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李寻欢居中，阿飞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龙啸云断后，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越接近剑池，地势越是险峻崎岖。古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如夜。脚下的石阶湿滑，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雨穿过林叶的呜咽，以及众人踩踏泥泞的脚步声。
“停！” 前方探路的精锐突然低喝一声，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瞬间绷紧！
众人立刻警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狭窄的山道中央，赫然插着一柄剑！
那是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剑身布满暗红的锈迹，仿佛被血浸透后又历经岁月风霜。剑身深深插入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中，只留下剑柄和一小截剑身裸露在外。剑柄上缠绕的皮革早已腐朽，露出下面冰冷的金属。它就那样孤零零地插在那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决绝与……警告！
一股浓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是‘泣血’！” 龙啸云脸色骤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当年‘夜星寒’组织顶尖杀手‘鬼剑’莫七的佩剑！他…他不是二十年前就死在李老探花手下了吗？他的剑怎么会在这里？！”
“鬼剑”莫七！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李寻欢脑海中炸响！父亲笔记中曾简略提及，此人剑法诡谲狠辣，嗜血如命，是“夜星寒”早期最凶残的刽子手之一！当年父亲联合数位高手，付出惨重代价，才将其格杀于太行山下！他的剑，早已随他一起葬身深渊！
如今，这把象征着死亡与过往罪恶的“泣血”剑，竟如同墓碑般，突兀地插在了通往秘库的必经之路上！
是挑衅？是警告？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信号？
李寻欢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严世贞的手段，比他想象的更加诡异莫测，竟能将二十年前的亡魂遗物掘出，摆在此地！
“小心埋伏！” 龙啸云厉声示警！
话音未落！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不是箭矢，而是无数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冰针！如同倾盆暴雨，自两侧浓密的树冠之中激射而下！覆盖范围极广，几乎封死了整条山道！针尖上淬炼的剧毒，在昏暗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是‘冰魄针雨’！霜夫人同源！” 李寻欢瞳孔收缩！这手法，与当年汴梁霜夫人如出一辙，只是规模更大，更加狠毒！
“结阵！防御！” 龙啸云怒吼，长剑瞬间舞成一团光幕，叮叮当当击飞射向他的冰针！几名皇城司精锐也纷纷挥动兵器格挡，一时间火星四溅！
阿飞的反应最为直接！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贴近李寻欢身侧，手中那柄细长快剑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铮铮”之声不绝于耳，精准地将射向李寻欢的冰针尽数击落！他的剑快得匪夷所思，纯粹依靠本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然而，冰针太过密集，范围太大！
“啊！” 一声惨叫！一名皇城司精锐肩头中针，瞬间脸色发黑，身体僵直倒地！毒性猛烈无比！
李寻欢眼神一寒！不能再被动挨打！他袖袍一拂，三柄薄如柳叶、未开刃的飞刀已扣在指间！就在他欲要出手，以飞刀破开针雨源头之际——
“嗡——！”
一股奇异的、如同蜂群振翅般的低沉嗡鸣，猛地从插在青石上的“泣血”古剑处爆发出来！紧接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古剑，竟开始剧烈地震颤！剑身上暗红的锈迹如同活物般蠕动、剥落！露出下方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暗剑身！一股冰冷、暴戾、充满无尽怨恨与杀意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席卷整个山道！
这股气息之强，竟瞬间扰乱了所有人的心神！龙啸云剑势一滞！阿飞快剑的轨迹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涩！就连那漫天射下的冰魄针雨，似乎也被这股凶戾剑意所慑，出现了刹那的迟滞！
就在这心神被夺、防御出现缝隙的致命瞬间！
一道快得只剩下残影的灰色身影，如同从“泣血”剑中分离出的恶灵，毫无征兆地从剑后那块巨大的青石阴影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龙啸云！
此人脸上，赫然带着一张与扬州沈府偷袭者一模一样的惨白人皮面具！正是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灰衣杀手——“鬼面”！他的速度比在沈府时更快！更狠！手中那柄漆黑无光的短剑，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直刺龙啸云因剑势迟滞而露出的心口要害！角度刁钻，时机把握妙到巅毫！
龙啸云骇然！想要回剑格挡已来不及！只能竭力侧身！
“噗！”
短剑擦着他的肋下划过，带起一溜血花！剧痛传来！但这只是开始！“鬼面”手腕诡异一翻，短剑如同毒蛇吐信，顺势上撩，直削龙啸云咽喉！狠辣致命！
眼看龙啸云就要命丧剑下！
“休伤龙大人！”
一声清越、冰冷、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娇叱，如同九天凤鸣，骤然穿透风雨和杀伐之声，在幽暗的山林中炸响！
声音响起的刹那，一道璀璨夺目的金光，如同撕裂乌云的朝阳，自侧后方更高的山崖处激射而至！速度之快，竟远超“鬼面”的短剑！
那金光的目标，并非“鬼面”本人，而是——他短剑剑尖前方，那因“泣血”剑凶戾之气弥漫、冰魄针雨迟滞而凝结在空气中的一团幽蓝色毒雾冰晶！
“叮！”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金玉交鸣！
金光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团幽蓝冰晶的核心！冰晶瞬间爆碎，化作漫天细碎的、闪烁着蓝芒的冰尘！而那道金光，也显出了本体——竟是一支造型极其精美、凤首衔珠、通体由赤金打造、尾端缀着七彩流苏的——金步摇！
金步摇击碎冰晶后，去势未竭，“夺”的一声，深深钉入龙啸云身侧一棵古树的树干之上！凤首轻颤，流苏摇曳，珠光宝气与凛冽杀意完美交融！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鬼面”志在必得的一剑出现了瞬间的凝滞！他面具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惊疑！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凝滞！
“咻！”
李寻欢蓄势已久的三柄飞刀，终于出手了！不是射向“鬼面”，而是呈品字形，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那柄兀自嗡鸣震颤、散发着凶戾气息的“泣血”古剑！
“铛！铛！铛！”
三声爆响几乎同时炸开！飞刀精准地撞击在“泣血”剑身的不同部位！蕴含在飞刀上的精纯、冰冷、破邪的劲力轰然爆发！
“咔嚓！”
那柄仿佛被恶灵附体的“泣血”古剑，竟被这三刀蕴含的沛然巨力硬生生震断！断成数截！剑身中那股恐怖的凶戾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瞬间消散于无形！
剑断！魂散！
弥漫山道、摄人心魄的凶戾剑意骤然消失！
“噗！” 与古剑似乎存在某种联系的“鬼面”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惊骇！他赖以制造杀机的邪异手段，竟被李寻欢以如此霸道的方式破去！
冰魄针雨失去了剑意的迟滞干扰，再次密集射下！但此刻，众人心神已复！
龙啸云强忍肋下疼痛，长剑怒卷，将射向自己的毒针尽数扫落！阿飞身影闪动，快剑护住李寻欢周身！剩余的皇城司精锐也稳住了阵脚！
“鬼面”见势不妙，怨毒地瞪了一眼山崖方向，又深深看了一眼李寻欢，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汁，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一声不甘的冷哼。
危机暂解。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道金步摇射来的方向——侧后方的山崖。
风雨之中，一道窈窕的身影，如同九天玄女降临凡尘，正沿着湿滑陡峭的山崖，飘然而下。
她身着素白如雪的宫装，外罩一件薄如蝉翼、却丝毫不沾雨水的淡金色鲛绡纱衣。身姿高挑曼妙，行动间如弱柳扶风，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威仪。乌黑的长发并未过多装饰，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挽起部分，其余如瀑般垂落肩头，在风雨中飘舞。脸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如寒潭秋水，明亮如暗夜星辰。眸子里流转着洞悉世情的聪慧，沉淀着久居高位的从容，更蕴藏着一丝不输男儿的锐利与果决。眼波流转间，仿佛能看透人心，又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白纱掩去了她的容貌，却更凸显出这双眼睛的惊心动魄。
她轻盈地落在众人面前数丈之外，雨水仿佛主动避开了她，鲛绡纱衣在风中微微飘拂，纤尘不染。她伸出纤纤玉手，对着钉在树干上的金步摇凌空一招。
“嗡！”
那支价值连城的金步摇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稳稳地倒飞而回，落入她白皙如玉的掌心。她随手将其插入发髻，动作优雅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仪容。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狼狈的众人，最后落在了李寻欢身上。那眼神，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李探花，”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越动听，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清冷，“久仰大名。这虎丘寒潭的水，看来比预想的还要冷上几分。圣上的银子放在这种地方，难怪会‘损耗’巨大。”
她的话语轻柔，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心上！
圣上的银子？她是谁？竟敢直呼“圣上”？而且听其语气，似乎对虎丘秘库的内情，甚至对那十万“漕运损耗”的军饷，都了如指掌！
龙啸云瞳孔剧缩，强忍着伤痛，警惕地盯着这位神秘出现的宫装女子，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此女气度非凡，身手诡异（隔空取物），言语间涉及天家秘辛……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李寻欢的眼神也凝重起来。他迎着那白纱后清澈而锐利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敢问姑娘是……”
宫装女子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抬起一只素手，指尖拈着一小块明黄色的、边缘有些烧灼痕迹的绢布碎片，上面隐约可见半个威严的朱红印玺痕迹。
“奉旨，” 她朱唇轻启，吐出两个重逾千钧的字，目光扫过众人惊疑的脸，最终定格在李寻欢深邃的眼眸上，“南下，清点内库。你可以叫我……惊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