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假山后,风吹得我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那根牵引着他所有希望的赤金丝线。
月光下的谢昭,像一尊浸在水银里的玉像,俊美,却了无生气。
直到他开口,那一声沙哑的“昭昭”,才让他像个人。
一个快要疯了的人。
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强忍着冲出去抱住他的冲动,用练习了上百遍的、空灵飘渺的声音,轻轻哼唱起那首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童谣。
“桂花开,小昭来,贴贴手,不分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先扎进我的心口,再通过我的唇,刺向他。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被雷电劈中。
那双失神的眼眸里,瞬间燃起了燎原的烈火。
“昭昭!”
他嘶吼着,疯了一样扑向我用丝线映出的那个虚影。
可他扑了个空。
高高扬起的手,只捞住了一捧冰冷的、夹杂着桂花香气的寒雾。
他颓然跪倒在潭边,双手深深插入泥土里,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发出压抑而痛苦的悲鸣。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周捕头派来守着我的侍卫低声劝我:“陛下,夜深了,该回宫了。”
我没动。
我看着谢昭,直到他浑身湿透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晃地离开。
此后三日,夜夜如此。
他来,入水,寻找。
我来,引影,旁观。
我用赤金丝线勾勒出的影子,有时立在小桥的桥头,有时坐在亭台的檐角,有时,就静静地站在那棵老桂树下。
我始终不言不语,像一个最残忍的看客,欣赏着他为我上演的独角戏。
他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眼神却一日比一日执着。
第四夜,他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盏莲花状的纸灯笼。
灯笼里的烛火,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把灯笼小心翼翼地挂在了我们儿时一同栽下的桂树上,哑着嗓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水潭说:“你说过,你怕黑。我给你点灯,这样,你就找到回家的路了。”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伪装和坚硬,悉数崩塌。
我躲在假山最阴暗的角落,蜷缩成一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他不知道,我早就没有家了。
可我不能让他再这么疯下去。他的身体,熬不住了。
我抹掉眼泪,眼里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我对着身后的林七,下达了命令。
“把‘醒神丹’,混进他的安神汤里。”
林七的动作很快。
当夜,谢昭服下加了料的汤药后,陷入了沉睡。
子时刚过,他突然从床榻上猛地坐起,双目紧闭,额上青筋暴起,脸上满是惊恐和汗水。
他像是陷入了最恐怖的梦魇,嘶声力竭地大喊:“昭昭!别进去!别进冷宫!门后面……门后面有刀!”
守在殿外的我,浑身一颤,扶住了冰冷的廊柱。
那是我们童年最后一次见面。
父皇驾崩,新帝登基,我母后被废,打入冷宫。
我哭着要去找母后,他死死拉住我,小小的少年,第一次对我露出那样恐惧的神情。
他说:“昭昭,别去,我刚才看见王总管提着刀进去了,你别去!”
我没听。
我甩开他的手,冲了进去。
然后,我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后,和她身边,那把还在滴血的刀。
从那天起,他被送出宫,远赴边疆。
而我,被锁深宫,成了人人可欺的废公主。
那段记忆,是我和他共同的噩梦。
“醒神丹”唤醒了他被毒性压制的最深层的恐惧。
这很好。
恐惧,是清醒的第一步。
但我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另一个人的警觉。
苏挽云。
我那位温柔贤淑、掌管着太医院的表姐。
林七截获了她私下里调换给谢昭的药包。
打开一看,我气得发笑。
“忘忧散。”
好一个忘忧散。
林七脸色发白:“陛下,这……这药若是吃下去,会损伤神智,让人遗忘所有痛苦之事。可执念与爱,往往与痛苦相生。忘了痛苦,也就忘了……”
“忘了我。”我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我冷笑一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倒是不蠢。知道谢昭一旦清醒,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她苏家。让他忘了我,忘了对我的执念,再用她那张温柔的脸去填补他记忆的空白。从此以后,谢昭就是她一个人的了。‘温玉膏’的秘密,自然也由她一手掌控。”
“陛下,那我们……”
“她想让他忘,我偏要让他想起来。”我嘴甜一点,手脚勤快一点。
苏挽云生性多疑,但最喜欢这种看起来没什么心机又会拍马屁的小姑娘。”
小满领命而去。
不过三日,她就成了苏挽云身边最得宠的小宫女。
时机成熟了。
我将一小包金丝粉交给她,低声嘱咐:“苏挽云有午后品茶的习惯,把这个,混进她的茶里。记住,只要一点点。”
那金丝粉,是我从一本西域禁书里找到的方子,以金线草磨成,无色无味,却有一个极霸道的特性——遇龙血则发烫。
谢昭每日服用的汤药里,都有一味珍贵的“龙血竭”来吊着他的性命。
苏挽వ云,你敢再碰他的药,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引火烧身。
两日后,好戏开场。
苏挽云果然按捺不住,又一次想在深夜里偷换谢昭的药。
她纤纤玉指刚碰到那只温热的药碗,指尖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
“啊!”
她惊叫一声,药碗脱手而出,在寂静的宫殿里摔得粉碎。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见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瞬间起了几个燎人的水泡。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脸色惨白。
这时,巡夜的周捕头带着人“恰好”路过,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苏院使,您深夜在此,所为何事?”周捕头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
苏挽云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我……我只是……关心都督的身体……”
第二天,我高坐朝堂,召她问话。
她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哭得梨花带雨:“陛下!臣冤枉!臣只是想为陛下分忧,想保全都督的性命啊!”
我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哦?既是想保全都督性命,为何又要用‘忘忧散’,让他忘了前尘往事?你让他忘了,谁来替本宫炼制‘温玉膏’?”
我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她。
“还是说……你怕他想起来?怕他知道,当年在冷宫,你母亲苏贵妃,根本不是为了保护我母后而死。”
我看着她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而是她,亲手将那杯毒酒,递到了我母后的面前?”
苏挽云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这个秘密,是我从韩公公留下的密档里,新掘出来的真相。
是压垮她苏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夜,我算准了时辰,再次来到寒潭边。
谢昭依旧站在水中,月光洒在他身上,却不再显得孤寂。
他很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假山的方向。
我依例用赤金丝线引出人影,可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激动地扑过来。
他就那么站着,隔着一池寒水,深深地望着那个虚幻的影子。
良久,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你不是鬼。”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鬼……不会心疼我。不会在我快要冻僵的时候,悄悄在我的安神汤里加进暖身的姜片。”
他慢慢抬起手,摊开掌心。
月光下,他的掌心之中,竟然也缠着一小段赤金丝线。
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样。
“我这几日,总是做梦。”他低声说,“梦见你割破手腕,用自己的血给我做药引。梦见你在我床头的枕下,藏了一颗又一颗的糖霜枣。梦见……你用这根金丝,在月光下,陪着我。”
“昭昭,”他抬起头,那双曾经被毒雾蒙蔽的眼睛,此刻清明得可怕,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你还在,对不对?”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他想起来了。
我想逃,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一阵夜风吹过,拂起了我耳边的一缕长发。
就是这一瞬。
他动了。
身形快如鬼魅,几乎是眨眼之间,就从潭水中央掠至我藏身的假山前。
我只觉手腕一紧,那缕被风吹起的长发,被他轻轻地、却又无比牢固地,攥在了指间。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我的发丝。
我听见他近在咫尺的低语,带着一丝疯狂的、失而复得的颤抖。
“这次……换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