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室的门是被生生撞开的。
木屑纷飞,寒气裹挟着一个滚烫的身躯闯了进来,像一团烈火投进了冰窟。
我费力地掀开眼皮,看清了来人。
是谢昭。
他一身玄色劲装,风尘仆仆,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惶急。
他身后的守卫想拦,却被他周身凛冽的杀气震得不敢上前。
“都滚出去。”他声音嘶哑,像是在沙场上碾过。
守卫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替我们带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冰块消融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我微弱到快要听不见的呼吸。
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和平日无异的、嘲讽的笑:“谢小将军好大的威风,我的寝殿,也是说闯就闯的?”
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毫无力道。
谢昭没理会我的挑衅,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我床前,那双曾让敌军闻风丧胆的眼,此刻死死锁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为什么要睡在冰室里?”他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天热,避暑。”我轻描淡写地回答,试图撑起身子,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避暑?”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碴,“昭昭,现在是十月,京城昨夜刚下了霜。”
我的谎言被轻易戳破,一时有些语塞。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那股“逆命引”正在疯狂地吞噬我的生机,四肢百骸都泛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寒,只有躺在这千年玄冰上,才能勉强压制住那股要将我撕裂的灼痛。
见我不说话,谢昭眼中的血丝更重了。
他不再废话,竟直接俯身扑了过来。
我心头一惊,还以为他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却只是将耳朵,轻轻贴在了我的心口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觉到他耳廓的滚烫。
而他,也一定能感觉到我胸腔里那颗心脏,是如何有气无力地、仿佛随时都会停摆地,微弱跳动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明如雪的眸子倒映着我苍白的脸。
“心跳太弱,像快停了。”他一字一句,陈述着一个我藏了三个月的事实。
然后,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骗我。”
“你骗我三个月,够久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是啊,三个月了。
从太医说我中了“逆命引”,无药可解,只剩百日寿命的那天起,我就开始骗他。
我借口处理政务,搬出我们同住的寝宫。
我用最冷的语气同他说话,把他派去最远的边疆。
我以为,只要离得够远,只要让他对我彻底失望,等我死后,他就能少些伤心,好好地……活下去。
可我算错了一件事。
他是谢昭。
是那个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战神,又怎么会看不穿我这点浅薄的伎俩。
我索性不再伪装,冷下脸:“是又如何?战神大人如今手伸得够长,连我的寝殿都要查了?”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被我激怒,甩袖而去。
可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然后,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用油纸包着的糖霜枣。
还是三个月前,我塞给他的那一颗。
他一直没舍得吃。
他将那颗糖霜枣递到我唇边,声音低哑得像是在恳求:“你说过,甜的能压住苦。”
他顿了顿,抬眼看我,眸光破碎。
“可这次,苦的是你。”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决堤。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陛下。”
是裴九。他一身青衣,背着药箱,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他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谢昭,最后叹了口气,沉声道:“‘逆命引’有解。”
我和谢昭同时一震,猛地看向他。
“此引以龙血为祭,逆天改命,霸道无比。要解此引,亦需逆天而行——需以至亲之血为引,入青铜鼎炼化七日,替代龙血,重塑生机。”
至亲之血?
我自嘲地笑了。
我生在帝王家,自幼便看着父辈兄弟为一把龙椅自相残杀,手足相残,何来至亲?
我唯一的弟弟,也早在三年前的宫变中,被乱箭射死。
“何人可为至亲?”我哑声问,心里却不抱任何希望。
裴九的目光,却越过我,落在了我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着我的贴身婢女,小满。
她正吓得瑟瑟发抖,小脸惨白。
“她。”裴九吐出一个字。
我愣住了:“小满?”
裴九点头,解释道:“小满的血脉,与先帝同源。而先帝与谢将军,曾同服寒髓散十年,血性早已相融。若以她的血为引,或许……可一试。”
石破天惊。
小满是先帝的私生女?
这件事,连我这个继任者都不知道。
小满吓得连连后退,拼命摇头:“不……不是的……我不是……我只是个婢女……”
她眼中的惊恐,不似作伪。
我心中怒火升腾,正要斥责裴九胡言,身旁的谢昭却动了。
他拔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食指上划开一道口子。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却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变成诡异的墨色——那是“寒髓散”与“逆命引”双重毒性在他体内交织的结果。
他走到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小满面前,抓住她的手,将那滴黑血,滴入她的掌心。
“谢昭,你干什么!”我厉声喝道。
他却不理我,只死死盯着小满掌心的那滴血。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墨色的血,在接触到小满皮肤的瞬间,竟像是遇到了什么净化之物,黑气丝丝缕缕地散去,片刻之后,竟由黑转红,恢复了正常的血色。
果然相融。
裴九长舒一口气,而我的心,却沉入了谷底。
“谁准你拿她试的?”我盯着谢昭,气得浑身发抖,“她是条人命,不是你的药引!”
谢昭没有看我。
他缓缓松开小满的手,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扑通”一声,向我跪下。
堂堂大昭战神,一人可抵十万军的谢昭,跪下了。
他仰头看着我,眼中是无尽的哀求与决绝。
“昭昭,若我不醒,你必殉情。”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可若她死,你还有天下要管。”
他转头,望向面无人色的小满。
“你若愿代我入鼎,我许你正名——从今往后,你就是大昭帝女,你的名字会被记入皇室玉牒,享后世香火。你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婢女。”
这番话,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蛊惑。
对一个在宫中底层挣扎求生,连自己身世都不知道的女孩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诱惑。
小满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看看谢昭,又看看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良久,就在我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小,却异常清晰。
“我……我不想做什么帝女。”
“我只想让父皇知道,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
她说完,竟对着我,缓缓跪了下去。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跪在殿前,求父皇饶恕的自己。
我们都一样,是皇权下,无人在意的牺牲品。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漠然。
炼药那天,雷雨交加。
青黑色的闪电一次次撕裂天幕,将整个皇宫照得惨白。
炼药室设在太庙深处,巨大的青铜鼎下,燃着幽蓝色的火焰。
小满换上了一身洁白的祭服,在裴九的指引下,一步步,走进了那尊冰冷的铜鼎。
我守在门外,听着里面的焚香声,诵经声,以及鼎下火焰“呼呼”的燃烧声,心如刀绞。
林七带着一队禁军守在我身边,面无表情,却死死挡住了我冲进去的可能。
就在这时,一个踉跄的身影,冒着倾盆大雨,朝这边狂奔而来。
是韩公公,父皇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的老人。
他跑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手中却死死捧着一枚温润的玉扣。
“陛下……先帝临终前……让老奴将此物交给谢将军……”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带着哭腔,“先帝说……说……‘你本可活,只因她’。”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本可活,只因她。
这个“她”,说的是我。
我颤抖着手,从韩公公手里拿过那枚玉扣。
玉扣触手生温,我用力一掰,机括弹开,里面竟藏着一张小小的、被蜡封好的纸条。
我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解药在冷宫井底,第七块砖下。
字迹的末尾,盖着一方小小的私印,是先帝的手笔。
真正的“温玉膏”原方!
不是什么以命换命的血引,而是真正的解药!
我疯了一样,转身就要冲进炼药室。
“让开!”
林七和禁军死死地拦在我面前,像一堵冰冷的墙。
“陛下!小满姑娘已经引火入体,鼎火已成,此刻万万不可开鼎!否则……否则所有人都会被鼎中煞气反噬!”林七大声喊道,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滚开!”我双目赤红,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可他们不为所动。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那扇隔开了生与死的门,却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歇,雨也停了。
炼药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裴九走了出来,面色苍白,满眼疲惫。
“结束了。”他说。
我推开他,冲了进去。
鼎中火焰已熄,只余袅袅青烟。
小满安静地躺在鼎中,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谢昭扑上前,将她小小的身子从鼎中抱起,一遍遍地,嘶吼着她的名字。
那声音,悲恸得不像人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小满的眼睫,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谢昭悲痛欲绝的脸上,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
“哥哥……糖霜枣……甜吗?”
谢昭抱着她,泪如雨下。
我站在原地,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在沉寂了三个月之后,竟传来了一阵久违的、强而有力的跳动。
一下,两下……
像战鼓,擂在我死寂的胸腔。
身旁的裴九,望着鼎中那缕即将散尽的青烟,喃喃自语:
“龙气未绝……是因为爱,压过了死。”
我没有听清他的话。
我所有的心神,都被胸口那陌生的、剧烈的心跳所占据。
它跳得那样用力,那样急促,仿佛不是我自己的。
那是一种被强行灌注的生命力,带着不属于我的温度和节奏,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肋骨。
我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跳动的,究竟是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