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船?”
钱若水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桌上的纸还要白。
他那双总在算计得失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恐惧。
这不是商战。
商战亏的是钱,而海上那些亡命徒,要的是命。
“李先生,我们斗不过他的。”
钱若水的声音都在发颤。
“王磐是官,他是狼,我们只是羊。他现在连遮羞布都不要了,直接要动刀子,我们只能躲!”
“躲?”
李不凡的目光从那张字迹潦草的纸条上移开,平静地看向钱若水。
“躲到哪里去?”
“我们退一步,他就会进十步。今天他敢劫我们的船,明天就敢烧我们的铺子,后天就敢把刀架在你我的脖子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砸在钱若水的心湖里,激起圈圈涟漪。
“他既然想在海上玩,那我们就陪他玩一场大的。”
赵火儿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火绒。
她腰间的短刀发出一声轻鸣,仿佛在渴望着什么。
“先生,你说怎么干!我带人去,保证把那些倭寇的脑袋都拧下来当夜壶!”
李不凡摇了摇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杀人,是最低效的手段。”
他看向赵火儿,眼神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深邃。
“我要的,不是几具尸体,而是要他王磐,亲自把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再勒紧一圈。”
……
锦绣阁的后院,空气中弥漫着丝绸与名贵熏香混合的雅致气息。
苏涟漪亲手为李不凡沏上一杯新到的洞庭碧螺春,茶汤清亮,雾气袅袅。
她那双柔而有棱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从白糖到粮战,这个自称“李算”的商贾,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却又精准得如同用算尺量过。
“李先生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品茶吧。”
苏涟漪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指尖白皙,动作从容。
李不凡没有碰那杯茶。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航海图,在桌上铺开。
“苏小姐的船队,常年往返于大都与江南,想必对朝中之事,比我这等商人要清楚得多。”
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杭州总管王磐大人,似乎与东海上的某些朋友,走得太近了。”
苏涟漪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目光与李不凡在空中交汇。
这个男人,竟然连这种事都知道。
“我听说,御史台的刘承大人,素来与伯颜一派不睦。若是此时,有一桩‘勾结倭寇,祸乱海疆’的大功劳从天而降,不知刘大人,会不会有兴趣接下呢?”
李不凡的手指,在航海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海湾处,轻轻画了一个圈。
苏涟漪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看着李不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没有商人的贪婪,只有棋手的冷酷。
苏涟漪沉默了许久,最终,她放下了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锦绣阁有一艘旧船,本打算拆解。船上恰好有一批压仓的石料和沙土,正愁无处安放。”
“三天后,这艘船会去往泉州。”
她顿了顿,补充道。
“航线,会经过先生画圈的那个地方。”
……
三日后,夜色如墨。
东海之上,一艘悬挂着“雪顶斋”旗号的福船,正吃力地航行着。
船上灯火稀疏,看上去防备松懈。
赵火儿一身水手短打,靠在船舷上,任由冰冷的海风吹乱她的头发。
她的身后,是几十名沉默的汉子。
他们不再是码头上打架斗殴的混混,每个人都穿着钱若水提供的牛皮软甲,手中紧握着闪着寒光的崭新朴刀。
纪律,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们身上所有的江湖气都锁了起来,只剩下纯粹的杀意。
这是李算教她的。
真正的力量,不是匹夫之勇,而是钢铁般的意志与绝对的服从。
“来了。”
赵火儿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远方的海平面上,三个黑点由远及近,迅速放大。
那是三艘典型的倭寇板船,船身狭长,速度极快。
倭寇们发出尖利的怪叫,熟练地用钩锁搭上福船的船舷,像一群贪婪的蚂蟥,蜂拥而上。
他们想象中的惨叫与求饶并未发生。
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死寂。
为首的倭寇头目一脚踹开货仓的门,火把的光亮照进去,他脸上的贪婪瞬间凝固。
没有成箱的白糖,没有丝绸瓷器。
只有一堆堆毫无价值的石块与沙土。
“八嘎!中计了!”
他惊怒地吼叫出声。
然而,已经晚了。
“动手!”
赵火儿的声音,如同地狱里传来的号令。
船舷边、桅杆后、阴影里,数十名“水手”暴起发难。
冰冷的刀锋,在第一时间就切开了最前面几个倭寇的喉咙。
这不是一场混战,而是一场屠杀。
赵火儿亲自率领的“护法堂”精锐,以三人为一组,结成最简单的三角战阵,冷静而高效地收割着生命。
倭寇们引以为傲的个人武勇,在这种严密的战术配合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就在倭寇们被杀得节节败退,准备跳船逃离时,一阵沉闷的号角声,从浓雾中传来。
四艘巨大的官府战船,如同幽灵般从雾气中驶出,船头高耸的撞角,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船上“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个完美的包围圈,彻底断绝了所有生路。
倭寇头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绝望的死灰。
赵火儿没有去看那些官兵。
她站在甲板上,脚下是粘稠的血泊,看着最后一个倭寇被部下斩杀。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杭州的方向。
那个男人,甚至没有亲临战场,却用一张地图,一支笔,就导演了这场天衣无缝的杀局。
这一刻,她心中的那份崇拜,混杂着敬畏与狂热,彻底沸腾。
……
王磐府邸。
一份加急军报,被重重地拍在书案上。
“你说什么?”
王磐一把揪住亲信的衣领,双目赤红。
“倭寇……全军覆没?”
“是……是的总管。”
亲信吓得魂不附体。
“刘承御史的人,以雷霆之势清剿了海匪……如今,整个杭州都在传颂刘大人的功绩……”
王磐松开了手,身体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
他输了。
输得莫名其妙,输得彻彻底底。
他不仅失去了一支重要的外援,更可怕的是,他在想自己“通倭”的事情是不是已经落在了政敌手中。
是谁?
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
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