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而拥挤的人流径直穿过横穿两大片高楼之间的马路，几乎把横亘于丁字路口之前的人行横道线完全覆盖住。一大群行色匆匆的人径直涌向释放出耀眼的亮白色光芒的地铁出入口，几乎快要把原本足够宽阔的地铁口完全挤满。好几辆摩托车和电瓶车都先后忍不住在丁字路口前方急刹车，并险些撞到正在自顾自地过马路的人。几道刺耳的鸣笛声和略微有些嘶哑的喊叫声从丁字路口的边缘位置传出来。
“各位乘客，扶梯正在向下行驶，请站稳扶好……”
僵硬而毫无感情的提示音从地铁口之内传出来。不一会儿，它便被扶梯运行的轰鸣声和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完全掩盖。庞大的人流整齐而有序地缩小，涌入从上往下运行的那一条扶梯之内。只在几次眨眼之间，整条从上往下运行的扶梯便被挤得满满当当，每一块阶梯上都站着至少两个人，几乎完全无法腾出足以让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从中穿行的空间。在整条人流之内，只有少数几个人走向位于扶梯一旁的楼梯，并尽可能快地向下方走去。相对于挤在扶梯上的人，他们的数量微不足道，只用手指都能数得清。
“请照顾好老人和小孩，不要低头看手机……”
提示音有序地从扶梯周围的扩音器中传出来，传入每一个乘坐扶梯的人的耳中。
整条扶梯不紧不慢地向下运行，似乎完全没有显露出负荷过重的样子。站在扶梯上的人也几乎全都显露出完全不受外界影响的样子，以各种不同的姿势站立在扶梯表面。顺着扶梯的底部向上看，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许多张各不相同却全都显得毫无生机的脸。有的人目光呆滞地直视前方，好像已经被某种难以解释的神秘力量抽走灵魂一般；有的人露出十分焦急的表情，要么不停地原地摇晃身躯，要么连续地跺脚或者紧紧地抓住身边的扶手；有的人把脑袋低到几乎快要碰到前面的人的高度，双眼紧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手机的屏幕，并时不时地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面划动，整个人像是恨不得直接钻进比他们的脑袋小得多的手机屏幕里面一样；还有少部分人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左、右两侧，时不时地扫视自己身旁的楼梯和另一条从下往上运行的扶梯，却丝毫没有对楼梯和另一条扶梯的空旷感到奇怪。
齐承光站立在扶梯的右侧，一只手插在自己的外衣口袋里，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扶梯右侧的扶手。他连续不断地打哈欠，又连续不断地摇头。强烈的困意不停地冲击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几乎快要将他直接击倒。但是，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直接在这里倒下乃至睡过去。在离开公司大楼之前，他已经在厕所里用凉水洗过脸，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最基本的清醒。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十分疲惫，整个身躯几乎快要不受控制地往前倒下，还很可能砸到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幸运的是，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去注意他的神态和动作，因为大多数人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都和他相差无几。无论是站在他身前的光头中年男人，还是站在他身边的大肚子青年男人，或者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瘦得如同路灯柱一样的中年女人，全都显露出一副疲倦乃至困倦的样子。三个人穿在身上的正装或者制服都显得非常不合体，有的松松垮垮，有的紧紧巴巴。相对而言，刚刚整理过衣服和发型的他已经可以算是相对比较体面。
乘坐完扶梯之后，原本被压缩得十分紧密的人流再次开始变得庞大，几乎瞬间便充满连通地铁口和地铁站内部的通道。原本将通道从中央分为左、右两侧的金属栏杆瞬间被人群紧紧地夹在中央，又完全淹没在人群之中。
齐承光不紧不慢地跟着大多数人一同走向入站口，并在入站口前方的安检门之前排队，随即拿出自己放在外衣口袋里的手机。他没有多少随身物品，更没有携带任何包裹、箱子或者手提袋，全身上下几乎只有这一部还算比较新的手机算得上是有点价值。当他打开手机屏幕之后，密密麻麻的消息提示便立刻从手机屏幕的表面弹出来，瞬间将整块屏幕的大部分空间完全挤满。他没有去看那些来自不同程序的消息提示，只是用手指紧紧地握住手机的外壳并用指尖按住手机屏幕的边缘。每当站在队伍前方的一个人通过安检，他便和队伍中的其他所有人一同向前挪动几步。从其他方向走来的路人不断地从他身前的队伍缝隙中穿过。
通过安检之后，整条队伍当即分散开来，分别走向不同的入站口。齐承光迅速地走到排队人数相对最少的那一个入站口之前，并打开乘坐地铁的手机程序，让程序中的出入站二维码从屏幕上显露出来。他和排在自己面前的大多数人一样，通过扫码来进入闸口。他看到，分别通往向两个不同方向运行的地铁的站厅的出入口几乎也已经全部被堵得满满当当。顺着扶梯出入口或者楼梯口往前看，只能看到一张又一张或焦急、或疲惫、或呆滞的脸。
“列车即将进站，请各位旅客做好准备，先下后上……”
提示音准时地从站厅当中响起，迅速地传入站厅内部的每一个人的耳中。守候在站厅内部的每一扇玻璃门前方的工作人员当即开始做出相同的动作，引导所有的乘客在每一扇玻璃门前方用线条标示出来的区域之内排队。只在几次眨眼之间，每一扇玻璃门的左、右两侧便各自排起两条队伍，有些足够长的队伍几乎快要延伸到站厅的另外一侧。
齐承光迅速地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条队伍的最后方，抬起头，把目光投向悬挂在自己斜前方的电子屏幕。看清从屏幕上方显现出来的“即将进站”四个字之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用自己的指纹解锁手机屏幕。看清从手机表面显示出来的大多数消息提示之后，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露出带有几分为难和不满的表情，张开另一只手掌，闭上眼睛，用掌心用力地揉自己的眼皮和额头。
“嘀——”
“嘀——”
“嘀——”
伴随着一阵沉重而又足以令人清醒的轰鸣声，三声悠长而清脆的鸣笛声连续不断地从被玻璃墙和玻璃门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站台前方传出来。刚刚停下来的列车显现在站厅内部的每一个人眼前，每一扇车门都和挡在它们面前的玻璃门一同向左、右两侧打开。已经在车门边缘做好准备的乘客当即从每一扇车门当中涌出。许多支长短和粗细都不同的队伍逐渐涌向每一个连通站厅上、下层的出入口，并迅速地汇聚成几支更长、更粗的队伍。不过，即便如此，从外部往里看，车厢内部的拥挤程度似乎也没有减轻多少。每一个座位都是有人坐的，接近一半的座位都被站在车厢里的人的身影遮挡住。
“请大家注意顺序！先下后上！不要拥挤！”所有工作人员开始用统一的语气和频率向所有乘客喊话。
位于每一扇玻璃门左、右两侧的队伍同时开始涌入车厢内部，并逐渐和已经站在车厢内部各处的乘客融为一体。每一支队伍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身穿正装或者制服的人，也大都显露出完全无法掩盖的疲态。少部分人在踏进车厢的时候还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手机，并牢牢地盯住手机屏幕表面显现出来的画面或者文字内容。每一节车厢内部的空气同时开始变得更加浑浊。绝大多数已经在车厢里坐好或者站直的乘客都显露出对新进来的乘客完全不在意的神态，有的双眼紧闭、显露出睡着的样子，有的自顾自地注视自己的手机，有的则正在和自己身边的同伴交谈。好几个带着幼小的孩子的乘客则分别把孩子抱紧，或者让孩子在自己的膝盖上坐好。
齐承光跟在两个身材高大而强壮的男人身后，奋力挤进内部空间变得愈加拥挤的车厢，先绕过一辆摆放在车门边的金属栏杆旁边的婴儿车，再绕过两个紧密地站在一起并连续发出尖锐笑声的青年女人，随即走到一排座位前方。他先用手掌连续抚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裤子的口袋，确认自己的随身物品都还在原本的位置，随即向上伸出双臂，紧紧地抓住从自己头顶上方垂落下来的扶手。一大片光芒当即从隧道的另外一侧释放出来，对他的双眼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那是安装在隧道里的广告牌发出的光芒。广告牌里投射出来的，是一家火锅店的广告。整幅图文广告的正中央位置是一个硕大的正圆形火锅，被金属隔断分成两部分，左半部分是鲜红色的辣味锅底，右半部分则是乳白色的清汤锅底。各种不同的食物组合成一个宽大的环形，摆出依次落进锅内的形状，激起大片双色汤料。两杯不同颜色的饮料在火锅的左、右两侧摆成一个对称的造型，两个杯子里面的饮料和冰块都显露出快要从杯子里飞溅出来的形状。
“嘀！嘀！嘀！”
“嘀！嘀！嘀！”
短促而尖锐的铃声开始响起。所有的车门和玻璃门同时关闭。
列车开始逐渐加速，驶离站台，并驶入隧道之内。所有站立在车厢里的乘客都开始用力抓紧距离自己较近的扶手或者金属栏杆，尽可能地让自己站稳。
“嗯？”
齐承光突然忍不住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瞪大眼睛，皱起眉头，抬起手掌，快速地用手背揉擦自己的眼睛，显露出一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的样子。他看到一连串阴影。一连串从安装在隧道表面的广告牌表面显现出来的阴影。这些阴影全都不像是常见的污渍或者因破损而显露出来的缺口，也不像是由光线阴暗或者物体遮挡而导致的，反而有些像是被某些软件或者应用程序调低亮度之后显现出来的效果。几幅不同的广告牌上分别显露出不同形状的阴影痕迹，并分别覆盖住广告牌上不同部分的文字或者图案。被覆盖的文字或者图案各自有一部分亮度明显变低，有的部分更是直接在他的视野中变成深浅程度不同的灰色。尤其是那家火锅店的广告，整幅广告牌上至少有三块区域都在一瞬间变暗，或者直接变成阴沉的灰色。只不过，所有的广告牌都已经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从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消失，让他无法再回过头去确认。
“喂？什么事啊？干什么？”
一个尖锐而又不耐烦的声音突然从座位上传出来，瞬间传遍整节车厢。
齐承光缓慢地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传出声音的座位。他看到，发出不耐烦的尖叫声的人是一个坐在座位上的胖女人。这个胖女人的脸上、脖子上、肚子上全都布满已经开始下垂的横肉，双臂和大腿几乎都比他还要粗，穿在身上的衣服和裤子几乎都紧贴着随时都有可能膨胀起来的肥肉，全身上下还散发出一种几乎很难用“香”来形容、却也不适合用“臭”来形容的味道。她用肥厚的手掌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机，对着自己的手机高声喊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其他所有人。越来越多的乘客先后把目光投向她，还有人对她露出不满或者不屑的表情。坐在她的左、右两侧的两名乘客更是分别向两侧挪动身躯，尽可能地拉开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
“我不是已经和你们说过吗？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件事，也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件事！我有我自己的需求！你们别再来强迫我！”
胖女人显得非常气愤和激动，一张肥硕的脸涨得通红。她一边对着手机高声喊叫，一边胡乱挥舞自己的另一只手，双腿不停地用力抖动，全身上下的大部分肥肉同时有节奏地颤抖。
齐承光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转向另外一侧，把目光投向车厢的另外一边。整辆列车刚好驶入下一个站点，并开始逐渐减速。另一个站点的站厅逐渐从车窗中显现出来。每个人都能够看出，这个站点的站厅明显比上一个站点小很多。站在站台玻璃墙前方等车的乘客也明显少得多，摆放在站厅内部的公共座椅全都没有坐满。悬挂在正对玻璃门的承重柱表面的站牌率先从零散的乘客中间的缝隙之中显现出来。站牌上方的初升朝阳形状的地铁标志显得无比醒目，标志下方的“晨光地铁”四个字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如同阳光一般的淡淡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