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夏天,周宁搬出去住了。她睡眠质量日渐下滑,同屋的姑娘们总是故意让高跟鞋发出很响的声音,她常常在好不容易睡着的梦中惊醒,在一阵吵闹恢复平静之后,她再也睡不着了。长时间的清醒,让她疲惫不堪,她在一条烟火气很旺的巷子里租了一个单间,这里有许多和她一样需要夜晚上班的人,白天楼道如死一般沉寂,每当夜幕降临时,各间屋子里就有了叮叮咚咚的脚步声、椅子摩擦地面的轰鸣声,还有化妆品瓶罐间的撞击声。
去上班之前,周宁总会在巷子尾去吃一碗热干面。从巷子的中间走到尾需要三分钟,这三分钟的路程,可以听见猪肉倒入油锅中同时迸发出来的鸣叫声,往往这些肉片被驯化成干枯的薄片时,小孩子嘶吼的哭声也随之越来越清晰;男人们的笑声总是在一局麻将生出胜负时格外爽朗,一块块方正的麻将被四双指甲缝里留有余垢的手推搡至桌子中间,仿佛汇入沙漠里的沙子,又被整齐地码在中间。但他们深信,这样一盘又一盘的麻将,能使他们安度晚年,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滑稽,有的是信仰,这何尝不是一种虔诚。
吃一碗热干面是有讲究的,那时候姜喜告诉她,热干面的饱腹感是其他汤面和干拌面所无法达到的,她说,里面的麻酱是由很多芝麻研磨而成的酱,芝麻里面有很多油,油可以护住胃,喝酒的时候不烧心,足以熬到下班。那时候,她们单纯得一如白纸,毫无考究的说法这样深信不疑,此番诚意互相为对方的行为实践出合理性。
周宁吃热干面很怪异,只要一碗带芝麻酱的面,葱、香菜和红萝卜统统不要。老板在好心的规劝几次无果之后,便不再多话。也许是因为店子藏得比较深,人们不太有耐心走进来,店里的生意总是很清冷。人少了,老板为了节约电,也不常常开空调,这样炙热的天气时常让周宁生出‘下次再也不来了’这种念头,而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周宁总是忘记前一天对自己的规劝,又鬼使神差地走进来。通常她都是很朴素的装扮走进店里,吃完面之后汗水从她脸上的雀斑冒出来,像一颗颗刚破土而出的芽。她看见门口有一对小夫妻,女的穿着很新的裙子背影很较小,男的端着一碗饭在吃,她们并排而坐,与满大街的人和商铺都显出不一样,什么灰尘和创伤都没有。她们两人,仿佛外国画家创作的油画里的男女主。
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异常的闷热。姜喜比她来得早很多,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陈红催促着她,说,今天来的人多,赶快收拾。其实等周宁收拾好之后,已经没有空的场子,她原本想过溜回去睡觉,又觉得白天睡太多,漫漫长夜无聊得紧。她趁有人进去送酒的间隙随便选了个包间跟进去了,场面不如她设想的混乱,音响里放的是韩宝仪的《舞女》,她顺势找了个角落的地方跟着一起唱起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眼尖,冲周宁嚷着:“迟到了,喝酒。”旁边的姑娘也一起欢呼,“喝酒——喝酒。”
周宁自罚了三杯,将酒杯举起来,说:“迟到不对,各位老板玩得尽兴。”男人饶有兴致,咂巴着舌头,过于紧的黑色衬衣显得他的肌肉很张扬,他正准备说什么,被身旁更年轻的妹妹缠上,“哥哥,你快陪人家喝喝嘛。”一杯酒下肚,周宁趁机闪到角落。
气氛稍微活跃一点之后,她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三个男人,有一个男人因为身形瘦小瘫在拐角处,没有唱歌也没有喝酒,只是时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手表。男人的腕表上流露出不经意的做作,他好像在操控一场表演,不停的摆弄他仅有的辉煌。
他起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走到周宁面前,俯身询问:“小姐,请问厕所在哪里?”“出门右拐,走到底,再左拐。”周宁不确定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他是否听清,然后他就说起:“谢谢。”他踩着发亮的皮鞋出去了。旁边的人唱得很嗨,全然不知道角落处一男一女有了其他的联系。
这场一直玩到凌晨四点,只是一直不停的喝酒,唱歌,跳舞,分到头上的钱却不多。客人们走了,她听见有姑娘抱怨:“真的瘪三,陪这么久才这么点钱,大概是阳痿吧,也不睡觉。”“真的晦气,白陪这么久啦,快回去睡觉啦,熬得皮肤又黄又老。”包间只剩周宁一个人,那是刚来的年轻的妹妹,掐得出水来的年纪,曼妙的身姿和温软的声音,稍稍用力,没有哪个男人不愿意花钱。虽然陪的时间有点久,但是周宁喜欢这样的场子,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年轻,腹部慢慢长出很多赘肉,脖子越发圆润起来,她想,再也不要用身体去换钱了。
今天不困,她想吃了早饭再回去。早饭的味道和太阳一起散发出来,面条的碱味和各种肉酱掺合在一起,没有调起她的胃口。她环顾四周,摊贩很多,早餐的种类多得理所当然,就像这样长时间选择不出来一份早餐一样。她看见一颗圆包菜被一把刀劈开,然后又被切成细长零碎的包菜丝,刀是那样锋利,总是能很快的将食物分离,她发现,刀片越薄刀刃越锋利,它有足够强的穿透力致使世间的万物生出裂痕。周宁突然就想起了周天予买的那把刀,和这把刀有着某种相似,缘分叫她径直走到摊位,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座桥,将过去驾到了现实。
听老板介绍,她主营炒粿条,是潮汕那边名吃。用米粉制成,再切成小条,搭配肉片和青菜炒制,放入豆芽,最后加上蜜汁沙茶酱,一碗冒着热气的炒粿条就完成了。吃到嘴里,很干爽有嚼劲,周宁说不上来好吃还是不好吃,是一种很奇特的味道。
周宁踩着高跟鞋回家了,小巷依旧热闹非凡。她发觉楼道里与往日不同,似乎比平时更吵闹一些。过道上堆满了行李,一直延续到她的房门口,隔壁屋子传来小孩子的声音,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出来了,她看着周宁,周宁也看着她,她的眼睛里由打探变成了喜欢,她站在门口冲着里面喊:“妈妈,姐姐回来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母亲,这是一位很地道很标准的母亲,垂乱的发鬓,结实的手臂,不算小的肚腩,和洗得发白的土色短袖。母亲带着歉意的笑容说:“实在不好意思,搬家东西太多了,占用了你家门口。”随即她俯下身,试图挪开周宁门前的包裹,周宁赶忙阻拦,“不碍事,你慢慢整理。我正好下楼还要去买点东西。”周宁歪着头和小女家挥手道别,小女孩很兴奋地说:“漂亮姐姐拜拜。”
周宁向来对漂亮的东西很警惕,漂亮的衣服和漂亮的话也是。突如其来的变动让她迷茫,索性又去了热干面馆。老板第一眼没有认出来她,问:“美女,吃点什么。”她说:“一碗豆浆。”老板通过她的声音辨认出那个吃热干面只要芝麻酱的女客人,他恍然大悟:“是你啊,今天怎么早上就来了。”周宁感到后悔,这种麻烦的感觉让她焦躁不安,“天气太热,早上睡不着,喝杯豆浆。”老板给她打了很满一碗豆浆,送到她的桌子上,磨蹭了半天,说:“你今天蛮不一样叻。”周宁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么平常的一个决定,让她对这里的一切心生厌烦,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而后的日子里,她又以一种平实和普通的心情接受了世界的规则。
豆浆里掺了水,豆子也不算太好,豆腥味扑面而来,她浅尝了几口,与老板体面的告别。她拐进小超市,买了两瓶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回去了。门口的行李已经被清理干净,高跟鞋唱出了一首悠长的歌,小女孩又闪出来了,她招手示意小女孩过来,递给她两瓶水。两瓶水在空中停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走,她一会儿看着周宁,一会儿向母亲传去求救或者允许的眼神,不知道母亲和女儿是否天生就有一种连接,母亲没有说任何话,小女孩却接收到了她的应允,她说:“谢谢漂亮姐姐。”周宁宁愿相信小孩是世界上最真心的人,也不愿忤逆自己的内心强加一些恶意的品质于她身上。
她想,今天真是劳累的一天啊。她打开了空调,冲了凉水澡,准备就此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自己的房门被温柔的敲动。她彻底清醒,敲门声又没有了,她不得不怀疑那缓慢又细腻的声音来自于梦里,但是她又很确信,她未曾睡着。她起身开了门,女孩的母亲站在门口,端着一碗饺子,“我以为你出门了,这是我刚包的饺子,你尝尝。”周宁摇头,摆手拒绝,“我这里没有开火的地方。”女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间房的格局不太一样,她询问:“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晚点直接过来吃,新鲜饺子煮起来很快的,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周宁本想拒绝,人和人沟通起来需要时间,她的时间很错乱,不太擅长与人缔结联系。但是她又看见小女孩从房间走出来,她可能刚睡醒,小脸蛋上透着胭脂红,太可爱了真的太可爱了,周宁这样想着,然后答应了她的邀约。
整个事情的发生很诡异,她想方设法说服自己,这是关于女性之间的友善和认同,本能地结成队伍,如果不这样想,她真的找不到理由来解释——这样素昧平生的三位女性,就这样的相识,像多年不见的老友,自然的发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