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昭宁姑娘”不过是个名头,用以堵住御药房那些人的嘴。
小满搬进御药房偏院那日,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我赐她的那卷《本草拾遗》。
她每日就坐在窗前,煞有介事地翻着书卷,指尖却总在不经意间,拈起一点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金丝粉末。
这些粉末无色无味,却有独特的草木亲和性,会牢牢吸附在被人取走的药材上,无论经过多少道手,最终都能被特制的香薰引出踪迹。
我们等了足足十日。
这十日里,宫中风平浪静,仿佛我登基后的一切杀伐都只是前朝旧梦。
直到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满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她提着灯笼,佯装去库房核对药材,却在经过一处假山时,瞥见一星微弱的火光。
火光之后,是柳嬷嬷那张在暗影里显得格外阴鸷的脸。
她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叠纸张送入火盆。
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没有声张,而是悄悄绕到假山后,从袖中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冰蚕纸。
这纸是我特意为她寻来的,遇火不燃,反能吸附热量,是扑灭火星、保全证据的利器。
趁着柳嬷嬷转身去拿火钳的间隙,小满如狸猫般窜出,将冰蚕纸猛地盖在火盆上。
火光瞬间被压制,只余几缕青烟。
柳嬷嬷惊觉回头,小满已经抢下了那叠尚未完全烧毁的残页,飞快地塞进怀里,头也不回地朝我的寝殿跑去。
灯下,我与小满一同展开那张被熏得焦黄的纸页。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匆忙间写下的记录。
“……寒髓散反噬期,唯‘温龙丹’可缓,然服三日必生幻觉,见亡者索命,心神俱裂……”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这是解药?”
我指尖抚过“亡者索命”四个字,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不,这不是解药记录,这是催命符。”我将残页丢在桌上,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他们算准了父皇的身体熬不住寒髓散的反噬,便假惺惺地献上这所谓的‘缓兵之计’。什么亡者索命,不过是药物引起的幻觉。他们想让父皇在无尽的恐惧与癫狂中耗尽心力,最后,再以一个‘龙驭上宾,心病而崩’的体面理由,名正言顺地拥立新君。”
“太歹毒了!”小满气得小脸通红。
“歹毒?”我冷笑,“好戏还在后头。”
第二日,我便传了周捕头入宫。
他是我在市井中提拔的心腹,最擅长三教九流的伪装之术。
我让他换上一身破旧的衣衫,扮作云游四方的江湖郎中,在城南最热闹的瓦子巷支起一个摊子,只挂一块布幡,上书四个大字:“专治夜惊”。
规矩也简单,不收诊金,只求患者将梦中所见,详详细细说与他听。
我算准了,李砚之的残党绝不会只在宫中布局。
他们要的是天下归心,要的是新君登基的“民意”。
这“温龙丹”,必定早已通过某些渠道,流入了京中高官显贵的府邸。
毕竟,追随李砚之的,都是些深受皇恩之人,父皇的健康,便是他们富贵的保障。
三日后,周捕头深夜回宫,面色凝重地呈上了一沓卷宗。
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份。
我一份份翻看,里面的记录大同小异,皆是服用了一种来路不明的“安神丹药”后,夜夜梦魇,不得安寝。
而他们梦中所见,无一例外,都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立于床前,幽幽索命。
看到此处,我的手指猛地收紧,卷宗的边缘被我捏得变了形。
周捕头低声道:“陛下,属下比对过所有口供,那红衣女子的服饰、发簪,甚至裙摆上的流云暗纹……都与……都与先皇后娘娘生前最爱穿的那件‘赤霞裙’,一模一样。”
殿内死一般寂静。
我缓缓闭上眼,胸中翻涌的却是滔天恨意。
好一个李砚之,好一个苏家!
他们不仅要让父皇疯,还要借我母后的名义,让这满城权贵都相信——我那枉死的母后,已化作厉鬼,从地狱归来,向这个她曾经倾力辅佐的男人索命!
如此一来,父皇便是“天谴之人”,我这个“厉鬼之女”,又有什么资格坐稳这江山?
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又毒又绝。
我睁开眼,眼底的波澜已尽数化为寒冰。
我走到药柜前,亲自取来笔墨,摊开一张新的药方。
小满在一旁为我磨墨,担忧地看着我:“陛下,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想唱戏,我便亲自为他们改一改戏本。”我提笔,在原本的“温龙丹”配方上,划掉了几味主药,又添上了一味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忘忧草的灰烬。
忘忧草,生于极阴之地,本身无毒,焚烧之时却会散发一种奇特的幽香。
闻此香入睡者,不会见到什么亡魂厉鬼,只会梦见自己此生最悔恨、最愧疚之事。
一幕一幕,宛如亲历。
我将改好的药方递给小满:“想办法,混入父皇每日服用的安神丸中。记住,只需三日。”
小满重重点头,领命而去。
三日后的早朝,一切如常。
百官奏事,父皇批阅,气氛庄重而沉闷。
就在议到户部漕运一事时,御座上的父皇突然停住了。
他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奏折,双目圆睁,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
接着,他浑身开始发抖,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下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
大周朝的九五之尊,那个曾经杀伐决断、威严赫赫的皇帝,竟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嚎啕大哭。
“是朕错了!是朕不该听信谗言,杀了沈氏满门……谢昭……谢昭他还是个孩子啊!他什么都不知道……朕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他啊……”
他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像一头困兽的悲鸣,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上。
百官噤若寒蝉,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我站在丹陛之下,冷眼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涕泗横流。
这一哭,胜过千军万马。
它将一桩被尘封掩盖的皇家秘辛,以最惨烈、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剖开在了文武百官面前。
从此,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不仅是个猜忌功臣的君主,还是个屠戮妻族、残害外甥的罪人。
他所有的威严与体面,在这一刻,碎得干干净净。
当晚,苏挽云便坐不住了。
她显然已经察觉到药方出了问题,皇帝的反应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想。
子时刚过,一道鬼祟的身影便潜入了灯火尽灭的御药房。
正是太医令苏挽云。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存放药材出入账册的柜子前,掏出火折子,便要点燃。
她要烧毁的,是所有“温龙-丹”原料的进出记录。
火光一闪,还未凑近账册,一道寒光便从房梁上疾射而下,刀尖精准地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周捕头如幽灵般落下,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太医令大人,深夜至此,是想烧账,还是想烧掉自己的罪?”
苏挽云的身体僵住,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咬着牙,侧过脸,眼中满是怨毒:“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我只是不想让谢昭醒来……他若是知道,当年那碗毒是我娘亲手递到他嘴边的,他一定不会容我活下去。”
“说得真可怜。”我缓缓从一架巨大的屏风后走出,步履轻缓,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你娘递毒,是奉我父皇的口谕,是愚忠,是身不由己。可你,苏挽云,你藏匿真正的解药,炮制这催命的‘温龙丹’,又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你也是奉命行事。”
她看着我,眼中的怨毒渐渐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心。
她突然瘫坐在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为什么?陛下,你难道不懂吗?我想做新朝的‘药皇后’!就像当年的沈皇后,你的母后一样!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一句话,就能让皇帝为她更改废立的诏书!我想要的,是独掌后宫、甚至能左右前朝的生杀大权!”
原来如此。
她嫉妒的,从来不是我的身份,而是我母后曾经拥有过、那种足以与皇权抗衡的力量。
我没有杀她。
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我只是下令,削去她太医令之职,废去她一身医术传承,贬为浣衣局的药奴,终身不得再碰药材。
禁军将她拖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回头,死死地盯着我:“谢辞,你不怕吗?你不怕我日后夜夜入梦,也向你索命吗?”
我看着她,忽然轻轻地笑了:“怕。所以我才让小满活着。”
话音刚落,小满便从廊下小跑过来,她大概是在外面等急了。
她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塞进我冰冷的手中,仰着脸,清澈的双眼倒映着殿内的烛火,小声说:“陛下,夜深了,喝点暖的。”
我握着温热的瓷碗,那股暖意顺着掌心缓缓流淌进四肢百骸。
我望着她毫无杂质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座冰冷、死寂的皇宫,终于有了那么一点人气的味道。
冬去春来,京城的雪化了又化。
苏挽云的事情告一段落,朝堂上的风向也因父皇那惊天一哭而变得诡异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投向了那座被常年封锁的东宫。
谢昭,我那被毒傻了整整十年的表弟,大周朝名正言顺的太子。
如今,他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一把悬而未决的利剑。
而这把剑的剑柄,握在我的手里。
我看着窗外吐露新芽的柳枝,慢慢喝尽了碗里的最后一口姜汤。
春分那日,节气正好,宜破土,也宜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