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桂花香,甜得有些腻人。
我靠在谢昭肩头,他圈着我的手臂终于不再颤抖,稳得像一堵墙。
他问我会不会有爱吃甜的孩子,我答会。
可我没告诉他,我撒了谎。
我根本没想过要有孩子。
这江山是我从父兄手里夺来的,是我踩着无数白骨和阴谋坐稳的。
我是大周的女帝,不是谁的妻子,更不是谁的母亲。
我的后嗣,只该是这万里河山。
谢昭的安稳,是我用一把无锋玉尺和“贴身监国”的名头换来的。
可这份安稳,在其他人眼里,却是滔天的荒唐。
第二日早朝,我刚坐上龙椅,御史大夫就第一个站了出来,捧着玉笏,声如洪钟:“陛下,臣有本奏。”
我懒懒抬眼:“讲。”
“臣闻,陛下昨日于桂花园中,册封谢昭将军为‘贴身监国’,赐无锋玉尺,监管陛下起居饮食?”
“确有此事。”我语气平淡。
他声调陡然拔高,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荒唐!自古以来,监国之位何其重要,或为太子,或为亲王,皆是为君分忧,总理朝政。陛下竟将此重任,交予一武将,令其监管起居,形同内侍!此乃置国之重器于私情,视朝堂礼法为无物!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话音刚落,太傅也颤巍巍地出列,老泪纵横:“陛下,谢将军乃国之利刃,当为国征战,马革裹尸。如今陛下将其困于内廷,无异于折断利刃,自毁长城啊!此举寒了天下武将之心,更令百官非议,求陛下三思!”
“求陛下三思!”
乌压压跪下了一大片,都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
我冷眼看着他们,手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一声,又一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金銮殿上。
直到他们额头冒汗,我才缓缓开口:“众卿说,谢将军是国之利刃?”
“正是!”御史大夫答得斩钉截铁。
“那朕问你们,一把已经有了裂痕,稍一碰撞便会碎裂的利刃,朕是该继续用它,直至它彻底报废,还是该将它好生供养起来,让它的威名永远震慑宵小?”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满殿死寂。
他们都知道谢昭身体有恙,却不知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朕再说一遍。谢昭,十年平定西疆,三年荡平南蛮,大小战役上百场,为我大周开疆拓土,他流的血,比你们在朝堂上吵架喷的口水都多。如今他身子不堪重负,朕不过是让他歇一歇,你们倒是一个个跳出来,说朕折断利刃?”
“是你们想让他死,还是觉得,朕离了他谢昭,就守不住这江山了?”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帝王之怒,如雷霆天威。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言。
我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朕意已决,谁再多言,与这些折子一个下场。”
殿外的林七立刻会意,捧着一摞昨日反对册封的奏折,当着所有人的面,投入了焚烧炉中。
回到寝殿,谢昭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把玉尺,一丝不苟地量着窗台上一盆兰花的叶子。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让他那身玄色常服都显得温柔起来。
他见我回来,立刻放下玉尺,迎上来接过我脱下的朝服,又端来一碗温热的参茶:“今日早朝,累着了吧?”
我接过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他:“他们都说我荒唐,说我自毁长城。谢昭,你呢?你也这么觉得吗?”
他沉默片刻,伸手探上我的脉门,指腹的温度熟悉而安稳。
“昭昭,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以前,我为大周而活。现在,我为你而活。只要在你身边,是做将军,还是做内侍,又有什么分别?”
他顿了顿,抬眼看我,眸中是化不开的认真:“而且,他们都错了。我不是裂了缝的刀,我是你的刀鞘。刀锋太利,总要入鞘,才不会伤到自己。”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撞了一下。
刀鞘……
原来,他什么都懂。
他懂我的回护,也懂那些老臣的忌惮。
他甘愿收敛所有锋芒,只为做我最安稳的鞘。
我将参茶一饮而尽,拉着他的手,走到书案前。
“既然是我的刀鞘,那便来帮我看看这些。”
案上堆着如山的奏报,全是关于北境匈奴异动的。
他接过奏报,一目十行。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将十几份奏报尽数看完,然后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画了起来。
不是地图,而是一张张人脸。
“北境守将王毅,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可用,但不可为帅。”
“副将李存,看似沉稳,实则贪生怕死,战时必会动摇军心。”
“粮草官张显,是太傅的远房侄子,为人贪婪,需立刻彻查。”
他一边画,一边说,将北境的军中人事剖析得淋漓尽致,仿佛他此刻就身在军帐之中。
那把无锋的玉尺被他用来压着纸张,可他指点江山的模样,比手握天下兵马时还要摄人。
我这才真正明白,谢昭的可怕之处。
他真正的武器,从来不是那把饮血的战刀,而是他这颗能洞察人心、运筹帷幄的脑袋。
我封了他的刀,却给了他离我最近的位置。
这到底是护住了他,还是……给了他一把更锋利的,无形的刀?
我不敢再想下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谢昭的“贴身监国”做得尽职尽责。
我批阅奏折,他就在一旁研墨。
我用膳,他必亲尝。
我睡下,他便守在殿外。
他用那把玉尺,量我每日的睡眠时辰,量我每餐饭菜的温度,甚至量我蹙眉的次数。
裴九每日来请脉,看到我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总会对着谢昭吹胡子瞪眼:“抢我饭碗!”
谢昭便笑得像个偷了糖的孩子。
他甚至真的跟着裴九学起了医理,整日捧着厚厚的医书看,说是要亲自为我调理。
朝堂上的非议渐渐平息。
因为所有人都发现,女帝虽然日日与谢昭“厮混”,但处理政务却愈发雷厉风行,决策也更加精准。
没人知道,许多看似由我乾纲独断的决策,其实都出自旁边那个沉默研墨的男人之手。
他就像我的影子,我的另一颗大脑。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和平衡,朝堂内外,也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安宁。
我几乎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直到小满那天,林七送来了那封来自北境的,用血写成的密信。
“你母后死前说,‘昭儿若活,必成燎原之火’。”
这封信,来自北境被策反的一名匈奴贵族。
他说,匈奴单于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位神秘的国师,那人自称是“故人”,还带去了一句据说是大周先皇后遗言的谶语。
而那位国师,正在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整合原本四分五裂的匈奴部落。
他们的新旗帜,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我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燎原之火。
我母后,那个温柔似水,却用一根簪子结束了自己性命,逼得我父皇不得不传位于我的女人。
她临死前,竟然还给谢昭留下了这样一句谶语。
她究竟是谁?
她和我父皇,和谢昭的父亲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纠葛?
我转身,谢昭正立于窗前,手中捏着一颗他刚为我裹好的糖霜枣。
见我脸色不对,他走过来,将那颗枣子递到我唇边:“怎么了?又是谁惹我的昭昭不高兴了?”
他声音温柔,手臂习惯性地环上我的腰。
这一次,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靠过去。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熟悉到闭上眼都能描摹出的脸,心中却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是一团火。
一团足以燎原的火。
而我,却亲手将这团火,拢在了我的身边,日日取暖。
我究竟是在养虎,还是在养患?
“谢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瞬间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