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鹰嘴崖的惊雷
晨曦初绽时,鹰嘴崖的轮廓被染成金红二色,崖壁上那株百年老松如苍劲老者,枝桠斜探向山道,恰好遮住炮身的寒光。独眼龙正用浸过桐油的麻绳将炮身固定在树干上,树皮皴裂处渗出的松脂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粘住了他空着的右眼窝塞着的艾草团——这是他在宁远守炮时学的法子,既能挡风,又能提神。
“还有三里地。”他对着崖下喊,声音撞在岩壁上碎成几片。崖底传来铜锤的回应,混着铁锤凿石头的闷响,像远处滚来的雷。他们在那里凿了个丈许宽的浅坑,埋了二十斤黑火药,若是炮轰不住,就用石头给清兵开道。
柳芽蹲在炮后,手里的引信是用三股麻绳搓的,浸透桐油后硬得像根小铁棍。他左脸的月牙疤在晨光里泛着红,去年清兵烧村时,娘就是攥着这样的麻绳把他推出火墙的,那麻绳烧起来的味道,比现在炮身上的铁锈味更呛人。“引信够长不?”他抬头问,声音发紧,像被砂纸磨过的铁。
独眼龙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掌心的茧子蹭得柳芽头发乱翘:“够你跑到崖顶再尿泡尿的。”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酒壶,往炮口倒了点烈酒,酒液顺着炮身的铁管往下淌,在阳光下亮得像道银蛇,“当年在宁远,开炮前都得给炮爷敬点酒,不然它不跟你认亲。”
崖下突然传来春桃的喊声,她挎着的破竹篮里,十几个土造手榴弹晃得像串绿灯笼。这是用酒坛装着火药和铁砂做的,引线露在外面,被山风扯得直晃,像垂着的舌头。“周大哥让我送这个来,”她喘着气爬上崖,竹篮带子在肩膀勒出红痕,“他说清兵带了盾牌,炮子儿未必能打穿。”她的布鞋前掌磨出个洞,露出的脚趾沾着泥,却比谁都跑得快,药篓里的草药在身后颠得像串绿尾巴。
独眼龙拿起个手榴弹掂量着,坛口的铁砂簌簌往下掉:“这玩意儿能炸多大动静?”
“前儿试了个小的,”春桃往山下看,目光越过松枝,能看见山道拐角处的尘土在动,“把王老汉的尿壶炸飞了,碎片嵌在对面石墙上,跟长了刺似的。”她突然笑了,眼里的光像山涧的水,“胜儿吓得哇哇哭,张婆婆却捡了块碎片,说能当镜子照——照出来的人影都带着棱棱角角的,像块铁。”
柳芽突然指着远处,引信在手里攥得发白:“来了!”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山道尽头,尘土像条黄带子卷过来,马蹄声“哒哒”地敲在石板上,震得崖壁的碎石簌簌往下掉。领头的是个骑黑马的清兵,铠甲在晨光里亮得刺眼,背后那面“勇”字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角磨出的毛边像蓬乱的胡子。后面跟着的不是三十多个步兵,而是黑压压的一片,足有上百号人,举着的盾牌连成铁墙,漆皮剥落处露出的木头纹路,像块块坚硬的门板,有的还留着箭簇凿出的坑,却更显狰狞。
“是个参将!”独眼龙的独眼里闪着惊惶,水晶镜片把远处的人影拉得很近,能看见那清兵参将腰间的玉佩缀着红缨,护心镜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怎么会来这么多......”他往炮口填铁砂的手开始发颤,铁砂碰撞的声音像在撒豆子,“这炮......顶不住......”
铜锤从崖底爬上来,肩上扛着根碗口粗的木杠,杠头削得尖尖的,像支没箭头的长矛。“石头坑挖好了,”他抹了把汗,汗珠滴在炮身上,“滋”地化成白烟,“柳芽,点火前喊一声,我好让底下的人躲——王老汉那老骨头,可经不起石头砸。”话没说完,他就看见山道上的清兵分了队,有二十来人正往崖两侧的陡坡爬,手里举着短铳,显然是想绕到他们背后。
“他们要包抄!”春桃的声音发紧,把手榴弹分好,给铜锤塞了三个,自己留了两个,手指缠着布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那些往上爬的清兵,其中一个举着铳对准了崖顶的老松,“砰”的一声枪响,松枝应声而断,炮身失去遮挡,暴露在阳光下,冰冷的炮管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
“点火!快点火!”独眼龙大吼,独眼里的艾草团被他自己的喘息吹得发颤。
柳芽猛地拽燃引信,火星“滋滋”地往前窜,像条火蛇。他转身就往崖顶跑,瘸腿在地上磕得“咚咚”响,比马蹄声还急。春桃和独眼龙也跟着跑,松针扫在脸上,疼得像被小鞭子抽。
“轰隆——!”
炮声震得崖壁都在抖,柳芽脚下一滑,摔在地上,扭头看见炮口喷出道火光,像条红龙钻进清兵队伍里。山道上顿时炸开了锅,惨叫声、马蹄惊叫声、盾牌倒地声响成一团。但那铁墙般的盾阵只是顿了顿,就继续往前推进,后面的清兵踩着同伴的尸体,举着刀嗷嗷叫着往上冲,像群饿狼。
“挡不住!”铜锤在崖下喊,声音里带着绝望,他看见周大夯靠在松树下举铳射击,却被坡上的清兵打中了胳膊,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襟,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周大哥!”
春桃想冲下去救周大夯,却被独眼龙拽住:“别去!送死!”他指着往崖顶爬的清兵,已经有几个快到顶了,正举着刀朝他们比划,“往矿洞退!只有那一条路!”
“轰隆!轰隆!”
春桃和独眼龙扔出的手榴弹炸翻了两个清兵,却挡不住后面涌上来的人。一个清兵举着刀扑到独眼龙面前,刀光劈头落下,独眼龙侧身躲开,却被对方一脚踹在胸口,摔下崖边的矮坡,手里的短铳“哐当”掉在地上,滚到了柳芽脚边。
“独眼龙!”柳芽捡起短铳,对着那清兵扣动扳机,却没响——是把哑铳。他眼睁睁看着那清兵举刀刺向坡下的独眼龙,却被春桃扔来的手榴弹炸飞,碎片溅了柳芽一脸,火辣辣地疼。
“走!”春桃拽着柳芽的胳膊往矿洞方向跑,她的布鞋跑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踩在碎石上,留下串串血印。身后传来铜锤的吼声,夹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和清兵的狞笑,她不敢回头,只知道铜锤是想拖住他们,好让他们能跑远些。
柳芽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铜锤举着木杠撞向三个清兵,木杠被刀劈成两段,他抱着一个清兵滚下了山崖,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很快被更多的喊杀声淹没。周大夯躺在松树下,胸口插着支箭,眼睛还圆睁着,望着矿洞的方向,像在给他们指路。
“往矿洞跑!快!”独眼龙从坡下爬上来,右脸被划开道口子,血顺着下巴往下滴,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他手里攥着块石头,见人就砸,“张婆婆和胜儿还在矿洞等着......”
三人跌跌撞撞冲进矿道,身后的清兵已经站上了崖顶,喊杀声像潮水般涌来。矿道里漆黑一片,柳芽掏出火折子点燃,火光里能看见地上的碎石和干枯的野草,还有上次发现的人骨,在火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铜锤他......”春桃的声音哽咽,脚在黑暗中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见是个生锈的铁钎,“周大哥也......”
“别回头!”独眼龙的声音沙哑,独眼里的血混着松脂,糊得他看不清路,“现在哭没用......得活着......活着才有指望......”他扶着岩壁往前走,手摸到个熟悉的轮廓——是那只被救的野山羊,它不知怎么钻进了矿道,正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们,像在犹豫要不要跟着走。
矿道深处传来“砰砰”的枪声,是清兵追进来了,子弹打在岩壁上,碎石飞溅,擦过柳芽的耳朵,烫得他一缩脖子。“快!往里面走!”独眼龙拽着春桃,柳芽跟在后面,野山羊突然“咩”地叫了一声,往矿道更深处跑去,像是在给他们引路。
跑了约莫两刻钟,矿道突然开阔起来,像个巨大的溶洞。洞顶垂下的钟乳石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滴在地上的水洼里,发出“叮咚”的响,在这绝望的时刻显得格外讽刺。他们靠在岩壁上喘气,听着外面的枪声渐渐远了,才敢停下来。
“老窑......张婆婆和胜儿......”柳芽的声音发颤,他想起张婆婆背着重孙在窑门口张望的样子,想起胜儿攥着他给的石子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心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
独眼龙靠着岩壁滑坐下去,用袖子擦脸上的血,却越擦越脏:“清兵肯定去搜老窑了......”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铁皮酒壶,往嘴里倒了口,酒液顺着嘴角的伤口流进脖子,又辣又疼,“咱......往南走......去江南......听说那边还有抗清的队伍......”
春桃蹲在地上,看着自己流血的脚,地上的水洼映出她苍白的脸,左额角不知何时被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水洼里,漾开小小的红圈。“往南......怎么走?”她抬起头,眼里的光像快熄灭的烛火,“我们连吃的都没有......”
柳芽突然想起怀里的窝头,是昨天张婆婆塞给他的,还带着点余温。他掏出来,用石头砸成三块,分给独眼龙和春桃,自己拿着最小的一块塞进嘴里,干硬的窝头剌得嗓子生疼,嚼着嚼着就尝到了咸味——是眼泪滴在了上面。
野山羊不知从哪叼来些野菜,放在他们面前,然后站在溶洞深处,对着一道隐蔽的石缝“咩”地叫了一声。独眼龙拄着铁钎站起来,走过去一看,石缝后面竟是条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通过,通道尽头隐约有光亮。
“天无绝人之路......”独眼龙的声音里带着点沙哑的笑意,率先钻了进去。柳芽和春桃跟在后面,通道里的石头擦着肩膀,疼得他们龇牙咧嘴,却没人吭声,只有野山羊的蹄子踏在碎石上的“嗒嗒”声,像在给他们鼓劲。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亮起来——通道尽头是片密林,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远处能看见连绵的山脉,蜿蜒着往南延伸,像条沉默的巨龙。他们回头望,矿洞的方向已经被密林遮挡,只能隐约听见几声遥远的枪响,很快被风吹散。
“往南......”独眼龙望着山脉的方向,独眼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得找个地方落脚,弄点吃的,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弟兄......”
春桃捡起根树枝当拐杖,光着的脚踩在柔软的落叶上,比在矿道里舒服些。她看着柳芽左脸的疤,那里沾着点血,像朵刚开的红疹子:“柳芽,你还记得王老汉说的桃花村吗?在南边,离这儿八十里地......”
柳芽点头,攥紧了手里的短铳——虽然是把哑铳,却能让人心里踏实点。他想起铜锤的笑声,周大夯的咳嗽,张婆婆的红薯,胜儿的咿呀学语,还有那些永远留在鹰嘴崖的弟兄,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水点。
野山羊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抬头望向南边的山脉,像个沉默的向导。独眼龙走在最前面,瘸腿的柳芽和春桃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三人的身影在密林里越来越小,像三颗被风吹动的草籽,不知会飘向何方,却都朝着南方,朝着那片或许能找到希望的土地,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身后的鹰嘴崖方向,枪声彻底停了。只有那株百年老松还立在崖壁上,断了的枝桠处渗出新鲜的松脂,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像一滴凝固的泪。崖下的山道上,清兵正在收拾战场,把尸体拖到一起,用火把点燃,浓烟滚滚升起,像根黑色的柱子,插在黑风岭的脊梁上,久久不散。
而往南的路上,风正吹过密林,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着流亡者沉重的脚步。柳芽看着脚下的落叶,突然想起娘说过,落叶总要归根,但只要根还在,明年春天就会抽出新枝。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只知道必须往南走,走到清兵打不到的地方,像颗被风吹走的种子,在陌生的土地上,试着扎下根去。
野山羊突然加快了脚步,朝着前方一片开阔的草地跑去,那里开着些黄色的小花,像星星落在地上。春桃看着那些花,突然笑了,虽然脸上还挂着泪:“这花......像张婆婆种的太阳花......”
独眼龙也笑了,笑声沙哑得像破锣,却带着股不肯断的劲:“走,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水......”
三人跟着野山羊往草地走去,身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又随着脚步的移动,缓缓朝着南方,朝着未知的明天,慢慢延伸开去。身后的黑风岭越来越远,鹰嘴崖的炮声成了记忆里一声沉闷的惊雷,而前路,还埋在茂密的草木深处,等着他们用脚,一步一步地踩出来。